文/徐吉路
忆起高中，印象格外深的，是运动会上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似雷鸣，兜转于我的脑海，无法抹去。
那个少年，别号称作铁牛，一张锈迹斑驳的青铜脸，肃穆威严，贴在他如铁一般魁梧的身材上。他的身高一米八五，紧箍的肌肉像裹满条纹的面包，慷慨的凸起在他庞大的手臂与后背，弧线流水状，绷紧他凹凸不平的上衣，条条状状，力气如牛，因而得名“铁牛”。
班级的运动会少不了铁牛，他存在的比赛项目，必赢无疑。
高一高二的运动会都在十月末，短跑比赛赖在上午前几项。清晨的空气寒而刺骨，运动员们个个穿着墨绿色的钉鞋，短衣短裤，倒是没见着他们哆嗦。浓白的雾气还腾在操场的每一角，徘徊不前，一股风南来北往，最终淹没在雾气里，消失不见。
没过多久，上空一声枪响，冲着雾气散开，一群人的棱角隐约闪现，又旋生旋灭，疾风劲草般地绕过弯道。铁牛的个子最高，最为明显。他跑在最前头，像迷雾里奔走的野兽，而速度太快，我看不到他狰狞的眼神，眨眼间，凸起的青筋也被疾风吞没，双腿循环起变幻莫测的幻影，身体突然出现一道向后倾斜的暗光，斜向下四十五度往两边扩散，都渐渐模糊。
天空没有刮起风，一点也没有，我站在直道旁的草坪里，一切看来，宁静无比。几秒钟，我的身旁一道暗影匆匆飞过，横向袭来一股气流，我身旁一簇桂树的枝叶，从左往右倒，拍打声连绵响起，我的头发被诡异地从左往右拉扯，介于零点几秒间，快要逃离我的头皮。我的眼睛下意识地扩大，瞳孔瞬间被风擦亮，眼神被气压卷走，紧随其后。
是铁牛，他跑在第八道，速度一直在挑战着他的灵魂与身体的依附度，每一秒似乎都是昙花一现，重置他惊艳时空的上限。等我醒过神，他已追逐在对面的直道上，冲刺着最后的五十米。我与他相隔甚远，但距离淹没不了他灿烂的轨迹。他的动作幅度很大，两手前后摆得出奇得开，嘴巴张着，像是他脸上撕开的大口子，如黑洞，依附着鼻梁紧皱的眉头，像个怪物，咆哮着奔跑， “啊——”一声，从他硬气的粗嗓子吼出，撕心裂肺，充斥着男性的魅力。
毋庸置疑，铁牛是第一名，所以人的成绩都与他差出一段距离。他喘气的样子肃穆，双脚挪上挪下，在跑道的终点，等待记录排名。我从不远处看他，他大口的倒吸着冷气，挺拔的胸膛鼓得紧而充实，头伸向天空，目光凝聚，穿透了雾的结界。
清晨的阳光终于照的有模有样了，终点的人也一拍即散，而铁牛已背离人群，无声地穿过香樟，金桂，在远处的阶梯，正往下走。他的身体一节节的消失，没了腰，又没了肩，树叶的影子与光芒交错，松散的打在他的头顶，好像，下一秒，他将幻化成光，消失不见。
时间好似从不存在，蹉跎掉两年。九月的高三，空气浓烈，如窝藏了炸弹，要说神经可有迟缓的权利，就在运动会吧。
今年操场的气氛稍脱了些臼，虽不影响大局，却沉了铁牛的心。铁牛再回学校，石膏和绷带已经死死地裹紧他的右脚，看一眼，也能使人心头一紧。
那年运动会，在十一月初。两个月过去，铁牛的腿已拆了绷带和石膏，再休养一段时间便能痊愈。他欣慰，班主任也欣慰。可人的欲望总来得草率，一开始就决定了接下来会有什么意料存在。
对于比赛，他没有让步，坚信自己铜墙铁壁，能再创辉煌。这消息，听得他爸妈恼火，想方设法，竭力相阻。可即便如此，最终也是对牛弹琴。班主任也有所耳闻，不过，她的想法让铁牛出乎意料。她没问铁牛为什么，转身，带他到电脑面前，翻出了一些赛手受伤的资料。我当时和他们在办公室偶遇，眼睛稍微瞥了瞥，知道些许。铁牛的态度相当的好，气氛很融洽，不知不觉间，升起一股忘年交的暖意。最后，我听见铁牛向她保证，绝不勉强行事。大概是这个原因，铁牛有所考虑了自己的情况，只报了四乘一百的接力赛，他当首棒。我知道，若是往年，短跑尽会被他包揽。
结果证明，无关气氛是否脱臼，还是尽兴地结束了这高中最后的奔跑季。
奔跑季的结束也意味着拉锯战的再次开始，这个命运独裁下的社会，埋葬着多少人胎死腹中的往事。
铁牛的成绩如他的身躯，硬杠杠的，还有一段人称“柏拉图式”的恋爱，是和我们班一个女生——小柯。她的皮肤很白，脸蛋夹杂着些许隐约的桃红，很是诱人。
他们应该算是情侣中的另类，彼此较为独立，也相互督促学习，偶尔挑逗对方，然后，尴尬地强颜欢笑。
我一直在想，小柯作为学校的凤头，性格极要强，骨子里逍遥着骄傲，会放下面子去关心一个比自己更要强的男人吗？
离高考仅剩大概三四个月，天气渐热，空气里弥漫着人肉蒸发的气味。一切都来的太快。那天，铁牛拿着电话，神情愕然。将铁牛从小带到大的祖父去世，祖母又遭遇医疗事故，似乎是刮来一场暴雨，将铁牛的小宇宙掀地天翻地覆。他一时无法接受，沉默着，内心荒无人烟。
后来，他一再沮丧，漠视高考，作业与考试一概都是浮云。他的情绪异常不安，每礼拜常请假回家，背着个黑色的书包袋，毫无存在感地走了。
不知多久过后，他失恋的消息，私底下，传得人尽皆知。班主任找他谈过话，说是那个女孩，太自顾自，纵使知道他难过，却不肯安慰他一句。他独自坐在操场最靠边的草坪里，静静等待夏风吹来他孤独的凉意。最后，他们，一句分手，了事。
距离高考仅剩一个月的时候，他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努力为学业挣扎。他异常的努力，可最后，他也未能招架得住。六月二十三号成绩一出，很可惜，他没上本科线。二十三号那天分别的时候，他的脸仍旧肃穆，看不出有难过的迹象。我和朋友走在一块，在接近校门的那刻，看清了是他。他一个人走出校门。他的背影阴沉、灰暗，那画面我在年迈的老头身上见过。当他走过校外破旧的电线杆时，他踩进了碎石堆，声音或许很响，惊飞了线上的几只黑鸟，阳光高照，安详而静谧。我快要靠近他了，阳光下，他的背影，好像反射出了一道光，像一头野狼眼睛里射出来的，很冷，很亮。
后来我没再见过他，只是听说他去当了兵，现在被调去了北方，历经着烟火旺盛的异乡生活。而我时常记起他，记起那最后一年的运动会上，他拿起首棒的臂弯，弧线分层明晰，孔武有力，凶冷的眼神煞气横飞，奔跑过站在八道外的我，那模样，如他当年。
我没看清是否是他率先交棒，但我想，当初班主任并未狠下心来禁止他参加比赛，也许，酝酿着一味别样的心思。我后来知道，她认为，作为一个老师，不该用以自己的权利去剥夺一个学生最闪耀的时刻，哪怕这可能带有风险。而我想，年少是一段无法复制的时间段，少年的记忆来自最痛苦地尝试，正如铁牛，高考决定不了他顽强的命运，会去当兵的男人，个个都是好汉。
存在主义告诉我，人只有在路上才是真实的，而且没有终点。我知道，曾经的那个少年，已在跑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纵使时间之神消逝了过去的一切，可曾经那个少年散发过的光亮，他辉煌过的青春，依然在我心底，无法抹去。
而那个光亮绽放的过程，却是他最真实的存在。
作者简介
徐吉路，1998年生于浙江宁波，目前是绍兴市一位大一新生，喜欢写一些对青春内心的感悟，喜欢记录生命里任何一个感人的瞬间，在那些回忆的瞬间里，找回自己内心的本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