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敲下这行字的时候我对自己提出这种问题感到不满。无论站在哪个角度,我都评价不了她。
小的时候,我非常讨厌她。
七八岁的时候,她就逼我学做饭,洗衣。在即便像今天这样寒冷的天气,她也毫不心疼地让我用冰冷的水洗完全家的衣服。那时的我,尚未懂得什么是偏心,只知道那是我该做的,做不好,就会挨骂。而哥哥弟弟下课就不见了人影,我做好饭还要去找他们回家吃饭。有一次家里来客人,给我和弟弟一人一苹果。苹果好香啊!我天生就喜欢苹果的味道,这么香甜的味道,放在枕边闻着睡觉,梦里全是大片大片的苹果海洋。弟弟当时就吃完了。几天后,便打起了我的苹果的主意,幸亏我及时发现,逮个正着。结果她来了,一把抢过我手中的苹果塞给弟弟,回头恶狠狠地说:“他是你弟弟,给他吃怎么了?你又不会少了一块肉!”
她真的很凶。
30出头的她像一个上满膛药的坦克,随时向我开火。当她叫我在家里帮她找点东西,我找不到时,她就会说:“你眼瞎吗?这么大个东西在这你都看不见,怎么不去死。”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子弹一样向我射击,把我幼小的心灵打击得千疮百孔。是的。在同龄人正玩着游戏享受童年乐趣的时候,我真的想过死。我独自坐在屋檐下,靠着长满青苔的墙角,仲夏的落日掉进了房子的瓦顶,只剩一束昏黄的光,有气无力地扫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长,为什么我的母亲跟别人的不一样,为什么我的父亲从来不维护我,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爱我。我以为我就这样靠在墙边,眼睛闭上就慢慢死去了。我甚至幻想我死了后她看见我脸上挂着的泪痕会不会突然想要试着爱我一次。
很不幸,我没有死去。挨到了初中毕业,她说:“反正成绩也不算好,干脆去念个卫校,以后做个护士也算个好职业,以后家里有人发烧感冒也帮得上忙。”“我不喜欢做护士!”借着叛逆期的劲,我鼓起勇气反抗。“不喜欢也要念!不念你现在就出去找工作,深圳广州随你选一个!”她头都不回,这句话如同烧得滚烫的陨石,重重地砸在我那青春期肆意疯长自尊心上,我彻底恼了:“我是不是你捡来的?!如果是,麻烦把我送回去!你再留着我,我长大了一定有你好看!“她愣住了,一脸惊诧地看着我:眼前这个女孩,不知何时窜到了一米六的身高,她正用挑衅而倔强的眼神自上而下瞪着自己。她眼光突然黯淡下来,安静得像一只回洞过冬的黑熊,低头转身,一沉默就是好几年。
现在想想,当时这个反击简直太“爽快”了,不得不佩服自己当时的“急中生智”,一招制敌。
自此之后,我的人生得到了极大的自由。为了让她知道她当初的决定有多愚蠢,除了实在提不起兴趣的历史,我高中期间几乎包揽了年级所有科目的第一名。文理分科面临选择,我没告诉她,因为我不需要她那些愚蠢的意见;高考成绩出来了,发现成绩并未理想,我没告诉她,因为我不想让她给她再一次奚落然后逼我做护士的机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我没告诉她,因为我就是想要去一个她想不到的城市,远离她,摆脱她。
果然她也没有干涉我太多,我决定好了,就随意通知她一声,她也只是简单应答一下,以示知晓。
大学期间,她好像变成了一台复读机。每次电话打通,她就只会来回说这几句话,跟背熟了似的:“还有钱花没,我转给你。”“衣服够穿没,多买两件。”“别吃街边的垃圾食品,以后后悔。”“没什么事就挂了,好好念书。”我对她的表现略感失望,渐渐没有了当初反驳的那阵快意。就像你磨刀霍霍,练兵十年,终有一天,你带齐装备,与敌人对战沙场。你拔剑大吼一句:“杀!”,准备大干一场,却发现对方早被吓得溃不成军,落荒而逃。你站在原地,看着敌人逃走的背影,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些什么。
毕业季还没到,我就拿下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第一时间拨下某个男生的电话,响了一声,按掉了,拨了她的号码。“面试过了,我是总分第一名。”我平静地炫耀着我的战绩。“真的吗!那太好了!”她高兴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你爸在这,你快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动动嘴唇,想叫她不要这么大惊小怪,但是发不出声来。我猜她在电话那头一定笑出了眼泪,而且那泪水顺着电话线滑到了我的嘴边,要不为何我的脸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嘴角有一股咸咸的味道?
在异乡参加工作第一年,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自在。一张报纸一杯茶一个上午的生活,只在书上见过。“送钱来交给你你还要我排队?!有没有天理了!”“你到底懂不懂业务?!不懂你让别人来,别瞎坐着个位置!”“小姑娘结婚了吗?加个微信好友吧?”。。。。诸如此类。一个坐拥十几套房产的“有钱人”,素养未必高于帮人清理下水道的农民工。前者会盛气凌人摔资料,后者却从怀里掏出一条温热的红薯递给你:“妹,辛苦了,我们南三的蕃薯出名的好吃,快尝尝!”
我开始把她当成是我的知心好友。“今天有个纳税人一进门就冲我发脾气……""同事说下周一起去乌石看海……""我喜欢一个男生,哇,你不知道,他笑起来有多帅……”吧啦吧啦……她每次听着就在那边笑,笑完说,“发脾气的人你不要在意,你脾气也不好,你应该可以体谅人家。”“去啊,跟大家一起玩啊,记得带伞带帽子。”“喜欢就告诉他,找个人陪你玩,孤零零一个人的也不好。”每次倾诉我都知道她的答案,但是我还是很乐意听她讲,感觉听她讲完了,她会觉得纵然女儿长本事了,但还是需要她,离不开她。看着她一副老大人模样地说教,就觉得很温暖很满足很有爱。
去年八月,右前臂长了个血管瘤。医生建议手术切除。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无助的眼泪一滴滴掉在绿色的地板。不管是什么瘤,跟瘤字扯上关系就足以把我吓哭。我让我弟瞒着她,来湛陪我去做检查,等手术做完了再告诉她。结果纸包不住火。她还是知道了。手术那天是七夕,天下情人在暗黄的灯光下你侬我侬的浪漫之夜,我换了病号服从洗手间出来,头发套进蓝色的一次性帽子,她坐在病床床尾,见我出来,赶紧站起来,双眼一直盯着我看,一脸严肃和紧张写在法令纹上,眼眶红红的。我笑笑调侃着说:“怎么样?我觉得我这气质穿条纹简直秒杀整个科的病人,跟时装秀似的,哈哈!”她还是没笑。跟着我们到了手术室,我进去了,回头看见自动门慢慢关上,她和弟弟站在门口,视线跟缝在我身上了似的,扯不断。门关了,他们在眼前消失了,我想,呆会一定要笑着见他们,要不然太担心了。手术做了三个小时,从脖子打进去的麻醉让我感觉右手离开了身体。被推出来的时候,看见她和弟弟围在我的两旁,仰视着看他们,鼻孔好像比眼睛还大。我挤出一丝笑容:“你们吃饭了吗?”“还没”我弟回答。她急着去拨开电梯的人群,把我的床推进去。电梯里全是人,大家站着,看着我躺着。一个好像有精神障碍的男孩,一直伸手拉我的输液管,她劝了几次无效,直接挡在那男孩年前:“你要动动我,别碰她!”我闭上眼,眼皮底下一片泛滥,温热的液体不争气地滑进耳朵里。是我,总是让她担心了。出院后,手动不了,一个人做不了饭,她就要留下来,给我做饭,帮我洗澡。恢复得差不多了,我终于把她“赶”回去,第二天她又自己坐车过来了,提了两个活的鸽子,说是要熬汤给我喝。看我喝完,又急着坐车回去:“我要回去做晚饭,要不你弟你爹下班没饭吃。”她匆匆脚步,一天内来回奔波于两个城市。风吹起她那不知何时花白的头发,很乱,很刺眼。我说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做头发。她说好。
“有人来量数做防盗网,吓死我了,不敢靠近。”天黑的时候,我在家庭的朋友圈发了一条这样的消息。我以为,最担心我的,一定是那些平日里献爱心的小男生。结果电话响了,还是她。“不要害怕,淡定,或许不是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告诉他你爸妈待会下班就回来了……”她好像比我还胆小,一直念叨念叨,工人干完活离开了,她才肯挂电话。
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母亲。
曾经我以为你是我的敌人,我的围墙,我的绊脚石。我努力长出翅膀,想要飞向没有你的天空;我暗地里积攒力量,想要日后打击你的弱点;我一路坚强隐忍,想要证明你才是错误的导航。我奔跑在通向30岁的路上,想要遇见那个30多岁的你,告诉她,妈,我们好好说话,时光并不久远,没有太多时间冷战,我想抓紧时间爱你。坚强只是我的外壳,你才是我的盔甲。
母亲,我不会评价你。
因为无论你是怎样的人,我都只会爱你,抓紧时间,好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