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天气,说来早已是见惯不怪了。
那天,木呷的妻子从娘家过来。彝族婚俗,新夫妇是不立即同居的,要过少则数月、多则数年新娘才能到婆家长住。在这期间,新娘只是偶尔到新郎家来一趟,住几日又走。形似走婚。今天是新婚过后女方第一次造访,作为朋友,我们自然也是应该到场的。人也真是不少,除了他们勒尔姓氏一大家外,还有十来位平时交情笃密的朋友和一些年长的老人。结果却把我和阿果金史拿在一起好一阵说笑,众人言笑晏晏,谈兴愈增,气氛比木呷新婚那天还要热闹,弄得后来阿果金史见到我就扭过脸去。反倒是冷落了新妇人。之后又是杀猪斟酒,一番饕餮,落得个酒足饭饱。
兴尽回学校,水泥路在夜色下显出诡异的白色。天空清旷,一轮上弦月当空朗照。高原本就多云,也多风,风行云动,风流云散。像今晚这般没有一片松树枝叶晃动,一任天空瓦蓝到地平线的天气,也是难得。前几天刚下过雪,深及足踝,直到此时,在一些山褶的背阴处,尚有一堆堆的残雪留存。月光照耀下,反射出惨淡的白光,令人从心肺到脊背生出一股寒意。前天晚上携同数人去鲁吾阿莫喝酒,也是一样的天色,只不过雪势更盛,四面闪光,如处镶嵌满镜子的空房子。
回头看看脚下的瓦吾社,冷清的月光中,民居晦暗的轮廓隐约可见。彝族民居经过常年的烟熏火燎,窗户玻璃早已糊上了一层烟垢,不再通透;更哪堪家家户外一道围墙,虽是灯火通明,却也看不见。是以瓦吾社通电已一月有余,灯火璀璨自不必说了,连星星点点也不易见着。完全看不出通电对这个山村有多大的改变。惟有木呷家院内的一盏灯分外明亮,在这晦暗的山村中,俨然一座灯塔,昭告着他们家笙歌未落。在这盏灯的正后方,则是恒泰楼顶探照灯的巨大光柱和昭觉县城万家灯火的七彩霓虹。凭高遥望,终究是两番人间。
回到学校,忽然夜风大作。不时听见屋顶瓦片“哗啦啦啦啦……”一直向教室的方向传递过去,起落有致如体育场观众玩的“人浪”;屋两边的松树一个劲的嘶吼、咆哮,“呜呜啦啦”,不知所止。圣诞节那天,我们想在树林里找一棵松树充任圣诞树,发现松树都被风吹得顺朝风向,另一边的枝叶,真可以用“几稀”来形容。红旗让风扯得“啪”“啪”直响,形貌凄惨,这已经是本学期第三面红旗了。曲比老师摇着头:“哎、哎、哎,天气又要变的样子。”然后,各人又都酒力上涌,只得睡了。
曲比老师的话果然得到应验。
第二天醒来,遍地严霜。天气阴寒,大雾弥漫,雾气来往奔流不散。再看两旁的松树,枝叶上无不挂着冰凌,染白了半个山坡,一道雾凇奇观绵延开去好几百米。刚到瓦吾社小时,尚值暖春,曲比老师便对我说了这冰凌的厉害,今日终于得见。行走在冰霜上,吱呀作响,接连摔了两个跟头。
公路和操场上更是严重,路面像是被上了一层釉,踩上去滑不溜丢,没有不在这上面吃苦头的。在我家乡,这种霜凌被称为“油光凌”,形容踩在上面就像踩在油脂上面一样滑溜。还是孩子们有办法,脚使劲蹬两步,然后就像滑冰一样非常潇洒地几下就滑过来了。
下课之后,孩子们又在公路的一个斜坡处“滑冰”。我怕出现安全事故,大声喝止。禁止不住,几个学生嬉皮笑脸地说“没事”“没事”,后来,反而还把我也拉了过去。也是我太笨,重重地摔了几下屁股之后,我只好大喊几声“上课”,才算把这群贪玩的小崽子们约束住了。但是一下课,他们又去了,我总不能不下课吧!一天就在这玩闹中过去了。
傍晚,从后山的树林里上厕所回来,见对面山坡上的月光煞是好看。白天还是阴雾遍野,现在竟然有月亮了,真不得不佩服此间天气的奇谲多变。抬头往天上看,阴霾依旧,黑灰色的天空冷峻得像一堵水泥墙。全然搞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继续往下走到教室旁,见到铁丝网围成的篱栏外边也闪着同样的白光,决心一探究竟。将手伸到铁丝网外边,并不见有月光落在我手上,把手往下一探,去摸那白光,指尖摸到一阵冰凉。顿时全明白了,今日气温低,遍地严霜整日未曾消融。却被我这个近视眼当作了天上的月光,哎,看来近视眼度数又加深了。
篱前布白霜,疑是皎月光。
2016.01.09于瓦吾社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