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爷的小说,有些定律。其中之一,可称之为“名字决定命运”。
譬如杨过字改之,这般命名,源自其父杨康的罪孽,以至他一生都在为父亲赎罪;岳不群之名,如果出处不是“落落欲往,矫矫不群”,而是“小人党而不群”,那么作者的用意便昭然若揭。
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结合,正隐藏在名字之中,所谓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阿朱与阿紫的性格、关系和归宿,则应了那句“恶紫之夺朱也”,而慕容复,他的命运,皆系于名中的“复”字。
慕容博给儿子取名为“复”,意在提醒他“时刻不忘列祖列宗的遗训,须当兴复大燕,夺还江山”。
大燕国所处的时代,史称“五胡十六国”,慕容氏属鲜卑族,正在五胡之列。
大燕分前燕、后燕、西燕、南燕、北燕五国(建立北燕的冯跋,不姓慕容,他本是后燕大将,夺权之后,依然以燕为国号,以龙城为国都),建于公元337年,亡于436年,恰好百年。不过,慕容复估计不会承认冯跋的北燕政权,他心中的大燕国,如书中所言,止于南燕慕容超,亡国时间为410年。
《天龙八部》中的故事,书中明言,发生于北宋哲宗元祐、绍圣年间。
据本人考证,段誉出场,青衫磊落险峰行,应在元祐五年(1090年),雁门关前萧峰自杀,则在绍圣元年(1094年)。这个时间段,距离大燕国覆亡,将近七百年。亡国十年、百年,犹存复国之念,为之奋斗不息,可谓志士;七百年后,依然时时刻刻梦想复国,这只能是痴人。
《天龙八部》以慕容复发疯为收官,正可见金庸的讽喻。
金庸笔下,不乏复国者,如陈家洛和陈近南。这二人,恰巧对应金庸第一部与最后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与《鹿鼎记》)。
如果这不是巧合,则可知复国之于金庸的意义,至少可视为一种执念。与慕容复一样,陈家洛和陈近南的努力,皆以失败而告终,然而二陈的失败令人同情,慕容复的失败却令人嗤笑,二陈的形象虽有不足(陈家洛轻信,陈近南愚忠),终究不失为英雄豪杰,慕容复的形象却如小丑,甚至是书中头号大反派。
至于这背后的原因,我以为最重要的一点,即在于二陈反清复明,距离明朝之亡,至多百年,他们的种种奋斗,固然有些偏执,尚未完全失去理性,他们的复国梦,固然渺茫,还是有一线可能照进黯淡的现实。
相形之下,慕容复的奋斗近乎狂妄,复国梦则似痴人说梦。
金庸写慕容复,事先便把他置于一个荒谬的境地。以荒谬为起点,他的一切选择,都与所生存的世界格格不入,最终不是沦为笑料,就是沦为病例。他的角色,只能是反派,他的作用,只能是反衬:以他的小气,反衬萧峰的豪迈,以他的算计,反衬虚竹的质朴,以他的凉薄,反衬段誉的痴情,甚至以他的冥顽,反衬父亲慕容博的超脱。反衬的极致,便是萧峰在天下英雄面前的那句豪言:“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手臂一振,把他摔进了令无数读者鄙薄、讥嘲的深渊。
事实上,当复国梦写入他的名字,世界于他,命运于他,不啻是无底的深渊,寻梦即坠落,触底即疯狂。
以荒谬开场,以疯狂收尾,可谓慕容复的命数。只是不知有几人如我一样,读到书末,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对一群乡下孩子说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
感觉不是滑稽,而是凄凉?有几人如我一样,初读《天龙八部》,对慕容复唯有厌憎,再读,不由悲情,三读之后,渐渐生出一丝敬重?
尤其是第四十章,森林之中,慕容复与门下四士“一齐肃立,容色庄重,齐声道:‘复国之志,无时或忘!’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长剑,将兵刃举在胸前”。这短短两句,堪称慷慨悲歌,令人热血沸腾,哪怕明知慕容复是大坏蛋,明知其复国梦终如镜花水月。
我曾反思,对慕容复的态度之转折,到底缘于什么。
阅历与思想的增进之外,不得不提一点:前些年读一些明遗民的诗文与事迹,竟在他们身上,发现了慕容复的影子。说起来,阎尔梅等人敝裘风雨,疲马关山,四海漂泊,奔走复国,距离明亡,不过数年至数十年,况且东南沿海、西南边陲,皆有忠于明朝的义师可供盼望,然而这一切,都不敌新朝的善政。
用《鹿鼎记》中陈近南的话讲:眼见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百姓对前朝渐渐淡忘,鞑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兴复大业越来越渺茫。
这番话虽是小说家言,未尝不可视作遗民心态的写照。
不过,纵使他们意识到复国无望,却也不得不反抗下去,反抗是他们的宿命,是他们生存于这个世界最后的与唯一的理由。
对于这种人,相比遗民,“顽民”是更合适的称谓。如阎尔梅诗云:“死将为厉鬼,生且做顽民。”
他们的反抗,到底“顽”到什么程度呢?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欲作乱而不得,那便依赖幻想。其中典型,即沈遴奇。
这位沈先生,以及为他作传、使他名垂后世的郑梁,都是浙江慈溪人,数百年后,我曾两次来到他们的故土,可惜未能找到郑梁《寒村集》,只好抄刀尔登的译文:“沈遴奇喜欢预言天下大乱,有一次宿在别人家,半夜里忽然跃起,大叫大嚷,说兵打来了,炮声震天,战船蔽江而下。左邻右舍惊醒,还以为来了强盗,乱作一团,沈先生早已就枕酣睡。原来是一场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此可知沈遴奇在白日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何其荒唐,何其谵妄。为了复国,危言耸听,妖言惑众,唯恐天下不乱,而不顾国泰民安的美好现实,这般行径,已经接近疯魔。
这么说来,沈遴奇与慕容复还有什么分别?对于沈遴奇们的抗争,刀尔登说:“如果一切只能以事功论,这些人的牺牲自然无谓,万一事竟有非以成败计者,则顽民的倔强精神,为有明一代最好的遗产。”
他还说,顽民所表现的个人意志,力量之大,“能令山河改道的威权,竟也无以夺之”。
对此论断,我无比认同,那么能否移到慕容复身上呢?
我常想,一件事情,一项事业,也许虚无缥缈,也许愚不可及,然而能坚持七百年,儿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无穷匮,“复国之志,无时或忘”,“不以日月之迁移而缓其初志,不以形势全非而弛其努力”,其价值,其意义,早已超出了结局,而体现为决心和意志。
他们的奋斗愈是无望,所体现的决心和意志便愈发强大,强大到就连把慕容复预设为丑角的金庸,都必须正视。
当王夫人讥嘲慕容复的复国梦,“慕容复却庄严以对:‘这是祖宗的遗志,甥儿无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是没半点头绪……’”想来金庸写到这里,笔下不是轻蔑,而是仰天长叹,甚至敬畏:叹息一个人竟能顽固至此,然而顽固本身,化作一种力量,亦令人不得不敬畏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