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也是生命体验之一种,甚或算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游历。这游历当然是有风险的,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吗?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准备,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觉的生猛,生病时被迫的抵抗;漂流,成败都有一份光荣,生病却始终不被夸耀。不过,但凡游历总有酬报:异地他乡增长见识,名川大山陶冶情操,激流险阻锻炼意志,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日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不是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昏天暗地。等到又生出痔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多么晴朗。后来又得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面前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重病之时,我总想起已故好友周媚英,想起他躺在病房里,瘦的只剩一副骨架,高烧不断,溃烂的腹部不但不愈合反而在扩展......窗外阳光灿烂,天上流云飞走,他闭上眼睛,从不呻吟,从不言死,有几次就那么昏过去。就这样,三年,他从未放弃希望。现在我才看见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信心。三年,那是一分钟一分钟连接起来的,漫漫长夜到慢慢白昼,每一分钟的前面都没有确定的许诺,无论科学还是神明,都没给他写过保证书。我曾像他所有的朋友一样赞叹他的坚强,却深藏着迷惑:他在想什么,怎么想?
可能很简单:他要活下去,他不相信他不能够好起来。从约伯故事的启示中我知道:真正的信心面前,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
但是他没能活下去,三年之后的一个早晨,他走了。这是对信心的嘲弄吗?当然不是。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生而为人,终难免苦若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
我也曾经祈求过神明,在地坛的老墙下,双手合十,满心敬畏(其实是满心功利)。但神明不为所动。是呀,凯撒尚且哀告无功,我是谁?古园寂静,你甚至能感受到神明在傲慢的看着你,以风的穿流,以云的变换,以野草和老树的轻响,以天高地远和时间的均匀和漫长......你只有接受这傲慢的逼迫,曾经和现在都要接受,从那悠久的空寂中听出回答。
上帝为人性写下的最本质的两条密码:残疾和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