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冬天,北方的天冷得刺骨。我从暖气房出来,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坐上小中巴,又等了30分钟,汽车才开始缓缓行驶。我看着道路两旁干枯的树枝,心事重重。
毛蛋站了一会,她的父亲咿咿呀呀地拿着拐棒出来了,毛蛋忽然想到,可能奶奶又拉到炕上了。毛蛋没来得及说再见,端着碗撒腿就朝家里跑,老远的,我听见毛蛋喊了一句:我的梦想就是要一家人好好的。
那一秒钟,我再也不觉得有梦想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或许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一生都没有梦想,可是他们的人生却比谁都活得努力。
从此我知道,百灵不只是鸟,她还是一个善良、勤劳、喜欢唱歌的姑娘。
下了车,步行20分钟才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静谧的村庄。
村庄很奇特,东边是两排背对背而建的房屋,西边是至今看着都望不到边的山沟。
小时候我猜想这个山沟是不是日本人轰炸的时候形成的,可至今也没有人能说清楚它的来历。
山沟边住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前不久被报上了困难户,听说这即将塌陷的土房子,也终于要翻新了。
房子里住着一个长年瘫痪的奶奶跟一个先天性哑巴的父亲,当然还有一个年满14岁的女孩。
村子里人都说女孩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说女孩的母亲是一个智障,生女孩时,难产死了。
我们都喊她毛蛋,是听她奶奶这么称呼。可女孩不喜欢别人喊她毛蛋,她说山沟里一到夏天会有百灵鸟歌唱,她觉得百灵鸟声音好听,所以她对大家说:叫我百灵,叫我百灵!
村民偶尔会开玩笑说,你叫百灵,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如果你把自己的名字写出来,我就这么喊你。
毛蛋写不出来,因为她没有去过学校一天,她很多时间都是用来生火做饭,劈柴洗衣服,或者背着她骨瘦如柴的奶奶去诊所打针……
毛蛋喊路过麦场的老师:教我写百灵吧,教我写百灵吧。老师用笔写在她手心,然后说,回去好好练习,毛蛋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边看着手心里的两个字,一边跑回家做饭了。
冷冬将至,我担心毛蛋的衣物单薄,特意回来看看,顺便带些旧衣物给她。毛蛋家没有院墙,三个土房子排排盖,一个厨房,一个奶奶跟她住,还有一间毛蛋爸爸住。
冬天到来之前,毛蛋要在家门前的山沟里去扫树叶、捡树枝为过冬做准备。山沟很深,坡宽敞但也很陡峭,毛蛋,每次扫树叶,扫一大堆装笼里,然后用扁担担到土房子门前搭建的柴棚,一扁担一扁担重复。
我到毛蛋家门口时她正一边哼着调调一边蹲在奶奶房间土炕前烧玉米秆,她看到我激动地扔下手里的玉米秆儿跑了出来。
她说:姐姐,你怎么来了?这么冷,不在西安工作吗?
我说:今年在家带孩子,没去单位。
毛蛋拉着我进去坐,我进了灯光微弱的小屋,土炕钻出来的烟呛得我直咳嗽。
我抬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奶奶,我说:奶奶,今年身体好吗?
奶奶说:硬撑着,就想等村里头拆房子,给我们毛蛋盖个平房。那样,我走得就安心了。
我听说村子里的困难户今年可能都有望换新房了,所以他们肯定也期待这项福利。
我把带给毛蛋的衣服与500元钱压在奶奶的枕头边,然后借口烟太呛走了。
人这一辈子无论自己走得多远,多不愿意承认自己生在山村,可内心的那种乡愁永远都牵制着你。
我走出了毛蛋家很远的距离,看见了天空开始飘着白白的雪花,我听见毛蛋又哼着歌出来装玉米秆,我知道她又要给爸爸烧炕了。
忽然想到了我最近在写的这本与梦想有关的书。
第二天晌午,毛蛋端着她擀的裤带面,又在等学校老师路过麦场。毛蛋家在麦场的后面,毛蛋为了学文化,时常都会站在麦场等路过的人教自己。
晌午的麦场没有积雪,太阳很强,毛蛋老远看到就喊:姐姐,你昨天是不是又给我放钱了,不用给了,村长每个月给我家拿钱,说是低保,我们一家够花了。
我走到毛蛋身边,没有接她的话,与她寒暄一番,若有所思地问:百灵,你有梦想吗?
毛蛋说:没有。我就喜欢唱歌。我想着学点文化,就能学着唱歌了。好多流行歌我不认识字,老唱错。
我说:那你的梦想不就是唱歌吗?
毛蛋害羞地笑着说:我就是随便唱,干活累了,觉得唱歌能让自己高兴一点,而且我觉得我唱歌比那百灵鸟好听,你听我给你唱两句……
毛蛋唱的歌是容祖儿的《挥着翅膀的女孩》。毛蛋说,其实这歌本身我都学得差不多了,可里面有两句英文,我咋唱都觉得饶舌……
我看着面前这个穿着我旧衣裳满脸高原红,扎着马尾的女孩,眼睛瞬间红红的,鼻子也酸了。
这么多年,无论我与谁坐在西餐厅吃牛排、披萨,喝咖啡,我总是想,如果我能带毛蛋也来吃一顿多好。
可是毛蛋说,奶奶活着她一步都不想离开,而且爸爸也没人管。她说,没有文化没关系,只要奶奶活着,爸爸不生病就行。
沉香红: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 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书海小说网签约作家豆瓣专栏作者,出版作品:《苍凉了绿》、《做自己的豪门》新浪微博:沉香红 微信公众号:沉香红 微信号:cxh327 曾因21岁游走非洲安哥拉国家,被媒体亲切誉为“陕西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