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蔚蓝拉出最后一个音符,放下肩上的小提琴,对着台下掌声响起的观众鞠躬,又面带笑容地向评委席深深地鞠了一躬。
按照《闪亮人妻》这个节目的设置,选手表演完后主持人不上台,由评委直接向选手提问。据说这样能增强节目的互动性和冲突性。至于控场,暂时不在节目组考虑范围之内,毕竟这是后期可控的录播。
男评委拿起话筒,清清嗓子,说:“你学小提琴多久了?”
蔚蓝答,“十五年了。”
男评委目带赞扬、故作惊讶地点点头:“能坚持这么多年做同一件事,也是一件难事啊。我不懂小提琴,不好做专业点评,但作为一个观众,我必须说我很享受你的表演,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他把话头抛给女评委,“沈老师是学音乐的,您觉得呢?”
女评委伸手指向观众席第一排一位双膝上摆放着一个画板类似物的男人,“刚才我一直在注意这个画画的帅哥,没办法,他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她边说边离开座位走向男人,问道,“您好,可以让我看看你画的是什么吗?”
男人站起来,把画板上的人像素描展示给女评委看。
女评委惊呼:“Oh,天啊,是一个在拉小提琴的女子!”她看向舞台上端正站着的蔚蓝,目含深意地对男人说,“你画里的人,该不会就是我们的选手蔚蓝小姐吧?”
男人嘴畔含着浅笑对着递到跟前的话筒说:“是的。”
女评委再追问:“那么蔚蓝个人介绍片里出现的那些她在世界各地拉琴的画像,是出自你的画笔下吗?”
“是的。”
一阵阵或讶异或好奇或羡慕的呼声沸腾了整个演播厅。
未等女评委再发话,蔚蓝主动开口了,“沈老师,他是我先生,不过,”她一顿, “我们现在,处于分居状态。”
二
客厅沉睡在安静的黑暗里。
蔚蓝没有拧亮灯,随手把手袋扔在沙发上,到婴儿房去看女儿。女儿快一岁半了,请了保姆二十四小时照顾,每天从早到晚排满的课程容不得她有剩余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女儿身上。她看着在婴儿床里睡得正香的女儿,又看了一眼旁边床上也睡得正香的保姆,轻手轻脚地把女儿抱回自己的房里睡。
已经过了十点,《闪亮人妻》也该播完了。蔚蓝拿起遥控器,稍一思忖又把遥控器放下,转而去客厅拿出放在手袋里的手机,才一登上微博就被近万条新消息惊得以为自己人未老先花了眼。“蔚蓝姐,你小提琴拉得可真好,可是你为什么要跟你老公分居呢”、“你老公那么帅,我看是他想甩了你吧”、“你和何奈真的是夫妻吗”、“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我拉琴你为我作画…果然童话里都是骗人的”、“老公那么好你还不知足?你一定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蔚蓝倒吸着凉气,想在搜索框输入自己的名字时,微博已经贴心地为她推荐“大家正在搜 蔚蓝”。
好家伙,上热搜了。
她退出微博正要打电话,房门被打开了。
“回来啦。”蔚蓝凑上前去,一把抱住何奈,语气有掩不住的欣喜,“今晚的节目一播出,微博上都在讨论我们了。”
“是吗?这么快。”何奈碰了碰蔚蓝的肩,松开手揉着透出倦意的眉间,“上了一天课,有点累,我先洗澡。”
“好。”蔚蓝到衣柜里拿了何奈的睡衣给何奈,勾住何奈的脖子献上一吻作为奖励。
何奈回以一笑,走进了浴室。
蔚蓝兴致盎然地接着刷微博,在这个键盘侠到处飞的时代,相当部分评论都打着“道德捍卫者”和“娱乐至死”的名号,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尽情欢脱,不满和愤懑,无论源于何处,总得找到一个宣泄口。她自动跳过那些刺激心脏的留言,在广场上发现了一个叫做“蔚蓝何奈分居原因”的热门话题。
“老公,他们好像不太相信我们是因为孩子才没有离婚,”蔚蓝倚靠在浴室门边,更似在喃喃自语,“不过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然哪来的热度呢。”
浴室里传来的哗哗水声,把飘散在空气中的话语吞没。
三
“下面有请以观众投票第一以及网络票选第一的‘双第一’成绩挺进半决赛的三号选手,蔚蓝!”
舞台上灯光骤暗。蔚蓝从后台出现在舞台上,一束冷艳的深海蓝光聚焦在她身上。向台下的观众鞠躬示意,她捕捉到拿着画板、照旧坐在第一排的何奈,交换了一个心安的眼神后,她拉动琴弦,属于《蓝色多瑙河》的乐符在整个演播厅中流淌。
一曲罢,掌声响。像是憋了好久的女评委迫不及待地拿起话筒,“蔚蓝,今天的《蓝色多瑙河》,你拉得走心了。”她作势擦擦眼角,“跟我聊聊为什么选这一曲?”
蔚蓝深吸气,“我……,”她面带踌躇,咬咬唇后在女评委鼓励带兴奋的目光下接着说完,“这首歌,代表了我的初恋。”
“初恋?”女评委看向观众席上正在作画的何奈,“我很好奇,你的初恋是你现在的先生吗?”
男评委皱眉抢话道,“沈老师,再问下去,那可就是选手的个人隐私了。”
蔚蓝未理会男评委,“是的。我先生是我的初恋。”
女评委也未理会男评委,伸长脖子,语气真诚地再问,“我想把你帅气的先生请上台来,可以吗?”
蔚蓝捏着话筒没有说话,面有难色地看着台下的何奈。
全场二百零三双共六百零六只眼睛顷刻全部定焦在何奈身上,气氛,安静得略微诡异。
没有辜负万众八卦,不,是万众期待,何奈把画板搁在位置上,接过主持人递上前来的话筒走上了台,和蔚蓝隔了一个身位并肩而站。
女评委端正坐姿,干咳着不紧不慢地开口,“上期节目播出后,很多观众都很关心你们两个的感情到底怎么了。七年之痒都能安然度过,怎么就在第八年出问题了呢?”
“问题其实一直都在。”蔚蓝没有看何奈,“婚后的每一年暴露出一些。我们两个的性格都太强,并不适合。”
“我和我前妻离婚时用的就是性格不合这个理由。很好用,也很不负责。”男评委按捺不住地参与到讨论中,“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何奈,你还爱蔚蓝吗?”
何奈把话筒举至嘴边,声音和神情一样淡漠,“这是蔚蓝的舞台,焦点不该是我。抱歉,我不想回答,谢谢。”语落,他阔步走下台,回到位上拿起画板继续作画。
女评委和男评委面面相觑,深陷在尴尬中无法自拔,忘了要说话。
主持人笑容满面赶紧扑上台救场:“好的,各位观众,下面请拿起你们手中的投票器,为我们的蔚蓝选手投票,计时开始!”
四
网络是一个连祖宗十八代的坟都能帮你无偿挖出来的神奇地方。
“我的小学同学是蔚蓝的高中校友,蔚蓝高中早恋,同时交往三个男朋友,出了名的滥交,”蔚蓝念着爆料帖的内容,“这些强大的网友是在挖坟还是在造坟啊?老公,作为我的高中同学之一,请问你有什么感言要发表的?”
何奈把画扫描进电脑里,淡淡道,“不用理他们。”
“这还有更搞笑的,有人整了一个专门开扒你的技术帖,居然说你不是直男,我天。”蔚蓝笑得前俯后仰地倒在床上,对发帖人的脑洞佩服得无话可说。
何奈没有接话。
蔚蓝跳下床走到何奈身边,低声问道:“老公,我让你受委屈了,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没有,别乱想。”何奈顺势把蔚蓝抱进怀里,“想好决赛要怎么比了吗?”
“想好了,你抱着妞妞来给我加油,我们现场直播回顾相恋往事泪眼磅礴、相拥而泣破镜重圆,感动满分!”蔚蓝满怀期待地看着何奈,“怎么样?”
何奈点点头,“你决定就好。”
蔚蓝开心地捧住何奈的脸大送香吻,“我老公最好了!”手机响起了新消息提示音,她拿起一看,唇畔的如花笑靥更灿烂了,“神了,有网友说挖出了你的疑似微博小号,老公,你要不要也看看你的八卦呀?”
何奈不置可否,任蔚蓝在网页上输入他的名字。
五
晋级到决赛的选手包括蔚蓝在内,一共有五人。共同点除了各有所长外,均是“话题人妻”。比如说有变性人,有洋媳妇,有外表男性实质纯女性,还有三次婚姻皆惨遭前夫劈腿的。这年头,没有点故事,还真不好意思上台面。
蔚蓝拿起粉饼修饰妆容,一位工作人员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向她走来,“蔚小姐,这是你的粉丝托我转交给你的,祝你今晚成功夺冠。”
“不错呀,都有粉丝送花了。”在蔚蓝后面出场的“被劈腿”人妻挤眉弄眼地凑过来,猛吸了一大口花香后皱眉道,“怎么送的黄玫瑰啊?知道黄玫瑰的花语是什么吗?那可是……”
“不好意思,我该出场了。”蔚蓝随手把花搁在化妆台上,走出了化妆间。
决赛拉奏的曲目是苏芮的《牵手》。蔚蓝往观众席张望时没有发现何奈和女儿,她猜想大概是今晚的比赛提前了、何奈的课还没结束,便安心又专心地沉浸在自己拉奏出的音乐世界里。记忆缓缓倒流回两年前和何奈结婚那天的情景,漫天撒下的玫瑰花瓣,《牵手》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幸福的泪水滑到嘴边,滋味甜比花蜜。
此起彼伏的掌声把她的思绪拉回。她鞠躬致谢,趁机快速抹去眼角的那几滴泪。
女评委看了一眼观众,对蔚蓝说,“感情饱满浓烈,把我都感动了。不过今天,你丈夫似乎没有来现场看你的比赛。”
蔚蓝表面淡然地把台下仔细地搜寻了几遍,心里一阵慌乱,但语调却维持着云淡风轻,“他有事要处理,走不开。”
“是吗?”女评委不掩失望地点点头,“有点遗憾。没关系,今晚是直播,我相信他现在一定在电视机前为你加油。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蔚蓝微愣,半会儿才轻吐出几个字,“我想跟他说一声谢谢。”
男评委了然地点头,接过话作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门外表扬,女评委又附和着称赞一番,蔚蓝在《闪亮人妻》的旅途就此不愉快地结束。
怀着一肚子的问号和生气回到后台,蔚蓝拨了何奈的电话,连续几遍均无人接听。她越想越心慌,对比赛结果已无暇关注。反正冠军花落谁家都不会落她家。“被劈腿”人妻基本毫无悬念,听说她刚和她的第一任前夫上演了一出感动中国的求复婚大戏,婚纱、戒指、香槟、蛋糕都被神奇地搬到了舞台上,就差没能把宣告捆绑法律关系成功的民政局也给弄来了。现场观众无不感动得掩面垂泪,网络上关于这一话题的热度达到了“爆”的级别。
蔚蓝焦急地来回踱步,回到化妆间时发现位上又多了一束黄玫瑰。她烦躁地把花推到一边,收拾好东西直接离开了电视台大楼,在走出门口时收到了一条匿名简讯——蔚小姐,收到我送的黄玫瑰了吗?我在电视台旁边的咖啡厅里,可以赏脸过来给我签个名吗?
“有病吧。”蔚蓝低声咒骂,到马路边等待出租车。
又一条匿名简讯传来——你一定要来,来了你可能会后悔,但是不来,你一定会后悔。
蔚蓝想置之不理,但这晚的出租车等了许久都不见影,神使鬼差地,她的脚把她带进了匿名简讯指定的那家咖啡厅里。可一杯让夜不成眠的咖啡见底,匿名简讯没有再来,这里仅有的几名顾客她已观察了不下十遍,依旧没能猜出谁是发简讯的人。她气得想拨过去骂人,又想到还没联系上何奈,决定先找到何奈再来解决这一不算事的破事。正要离开,她的手机响了,一串陌生号码。突然一阵没有来的心悸,她微抖着手指按下了接听。
“那个帖子是你发上去的?”
“是我。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太久了。”
“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
“还商量什么?我眼睁睁看着你在她身边八年了,难道还不够吗?是时候该开始我和你的生活了。”
“现在是时候吗?孩子只有一岁半!”
“有关系吗?你把抚养权争取过来,我们就也能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这对她不公平。”
“你忘了,这世界上从来不存在公平。”
“……”
砰。
响彻一室,尖锐刺耳,满地碎渣。
六
晨阳缕缕金灿,透过卧室的纱窗温柔地洒落在双人床上同被而眠的夫妻上。
蔚蓝眯眼望着窗外的阳光,在还在睡梦中的何奈的薄唇上落下一吻,起身走出了房间。
何奈醒来时不见蔚蓝,洗漱后照惯到饭厅吃早餐。
“早安,今天给你弄了你最爱的火腿芝士三明治,还有水果。”蔚蓝拿起餐碟上的梨在何奈眼前晃了晃。
何奈把梨放回餐碟上,“大早上的吃梨,对胃不好。”
蔚蓝眨眨眼,吃了几口早餐后抬头看着何奈,认真问道:“老公,你知道什么是‘同妻’吗?”
何奈端着牛奶的手一抖,几滴稠白的液体溅落在袖口上。
“我本来也没听过,昨天看到一则女博士发现丈夫是同性恋后跳楼自杀的新闻,才知道原来同妻指的就是男同性恋的妻子。”蔚蓝语调轻快地说着,拿起一小块梨送入嘴里。
何奈的手再抖,杯子从他掌心滑落,倾倒在了桌上。
蔚蓝急忙抽了纸巾擦倒出来的牛奶,皱眉嗔道,“大早上的,这么不小心。”
“蓝儿……”
“你说那个女博士的丈夫为什么要娶她呢?”蔚蓝边擦桌子边问,又好似在自言自语,“我猜是为了掩饰他男同性恋的身份。可是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女博士也真傻,要知道,在不知情前,她也是享受过爱情的幸福的,不对,那也能算是单向爱情吧。”
“我猜,”何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与爱情无关。”
“嗯,这样听着还挺安慰的。”蔚蓝笑了,笑声如往日一般清脆,“这世界就是这样,男人输给女人,女人输给男人,一点都不奇怪。要不然,怎么叫生活呢?你说是吧?”她混着咸涩液体的三明治吃完,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纸搁在桌上,“早上我们都只有一节课,那就十一点不见不散哦,我先走了。”她勾着嘴角微笑,和每天离家前一样在门口向何奈抛了一个飞吻和媚眼,边哼唱着歌边关上门,“因为誓言不敢听/因为承诺不敢信/所以放心着你的沉默/去说服明天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