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姜先生时,他已是年过古稀的老人,儒雅、朴实、周正的样子,使我无法联想到他年轻时票过梅派青衣。
七月的江城,燥热而喧闹。在滨江公园票房的后台,我正百无聊赖的翻阅着当天的报纸。朋友突然蹭了我一下,嗫着嗓子说,看,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姜先生。当年可是唱过梅派青衣的,不过,现在改唱余派老生了。……
当年,汪曾祺老先生在《自得其乐》一文里,也说过自己“年轻时爱唱戏,起初唱青衣,梅派;后来改唱余派老生。”我还觉得甚是有趣,没想到今天真的碰到一位。循着声音望去,果然有位老先生,白衣白裤,在台上很投入地唱,《搜孤救孤》,依稀有些余派的味道。
那会儿,我正迷京剧,滨江公园的京剧票房几乎是我唯一的消遣场所,每到周末我便会泡在哪里。这会儿好不容易碰上一位喜欢余派的同好,当然不会放过切磋的机会。就这样,与姜老先生认识了。
台下的姜老先生,短发,清矍,利索。双手抄进裤子口袋,笑容可亲又有几丝拘谨腼腆。我们一行从票房里出来,找到公园附近的一处茶馆聊天。姜老先生态度平易谦逊地为我们面前的茶碗不断续上热水,话不多,偶尔听到好笑处也附和地笑一笑。
交往多了,意识到这是位性情温和的老人。待人热情,但又让人感到有所节制,说话也很注意把握分寸。无论是在公众场合,还是在家里,他总是显得稳妥周到,似乎还有某种长期以来形成的谨慎。很少看到他过分激动,或者言语中带有锋芒。他年轻时是否就是如此,我不知道,也许是大家族生活环境的熏陶,或者是后来岁月的磨砺。
老先生一个人住在老汉口的里弄里,家里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满满的两大柜子书和旧唱片,还有那台老式的唱机。老先生早年在一所大学教书。操一口流利的英语,这得益于他早期英国教会学校学习的经历,但,就是这经历,也给他后来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的麻烦。老先生高兴时也会与我谈谈往事,但显然是有所顾虑的,或者说,他似乎仍没有从多年政治运动的余悸中走出来,不愿过多地谈论往昔的一些经历。有时聊天时,我会有意把话题往那上面引,老先生只是微微一笑,话题就转开了,让人始终无法触摸到他的内心深处。
老先生显然是个很认真的人。有一阵子,他对我讲京剧的吐字归音,居然把京剧与英语的发音结合起来,找出其中的共同点,还说现在的很多京剧演员的咬字归音并不科学,说这话的时候一副自负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那段时间,我的工作极为不顺,对人事关系的厌倦,使我产生了跳槽的念头。老先生得知后,只是淡淡地说,这是人生的大事,自己要想清楚了再作决定。还怂恿我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他可以做免费的老师。而我,终究是定力不够,辜负了老先生的好意。
……
可敬可爱的谦恭长者是不应该被人忘记的。而我,潜藏在这个琐碎和繁杂的世界里,渐渐忽视了自己生命里曾经走过这样一位老人。去岁的一个冬日,过江办事,突然想起多年不见的老先生,寻上门去,却被告知,老先生已经逝去了。先是出了一场车祸,子女担心老人年岁大了,不能照顾自己,把老人接到身边,但终究是老了。没多久,就去世了。……
早上坐在学校的班车上,妻子突然问我是不是快到清明了。翻看手机,还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写上这段话,送给姜老先生,愿老人家在天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