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岛四面环海。岛上居住着信奉月神的大荒民族。

岛上世世代代流传着一个传说，月初岛是月亮故乡，所以称为“月初”。居民们最崇尚的颜色是月亮黄，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自称“大黄民族”，后来有一位智者觉得“大荒”比较有气势，所以改为“大荒民族”。

01

红红的太阳挂在西方天空，像个冒油的咸鸭蛋黄。早秋的风赶走了难耐的酷热，带来丝丝缕缕的清凉。

十三岁的小姑娘阿珠妲用脏呼呼的手背揉揉鼻子，低着头专心的在草丛里寻寻觅觅。身后背着的竹篓装了大半筐鲜嫩的野菜，沉甸甸的压得她直不起腰。

不远处一窝白生生胖嘟嘟的大蘑菇映入眼帘 ，阿珠妲一声低呼，卸下背上的竹篓欢快的跑过去，麻利地采起一朵抖掉根部的泥土和草叶捧着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一连吃了几个蘑菇饥饿稍减就不舍得在吃了，手脚麻利地把剩余的采摘下来，仔细地藏在竹篓里用野菜盖住。

自从爸爸出海打鱼被巨浪夺走了生命，家里的生计大不如前。妈妈早出晚归侍弄几亩薄田拉扯着一家人，家中常年缺粮，这些野菜和蘑菇是要充当口粮的。

采完最后一朵蘑菇时手指碰到一个圆圆凉凉的东西，冷不丁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到地上撞倒竹篓撒了一地野菜。

那是一个苹果，红彤彤的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然而阿珠妲像被烫到了似的，看着苹果的眼神充满了惊恐。

那是苹果，也叫月亮果 ，是月初岛的圣果。

一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那棵枝繁叶茂的苹果树，可怜的小姑娘忍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原来只顾低头找野菜，不经意走到苹果树附近了。

那是岛上唯一一棵苹果树，也称月亮树，被历代岛民奉为圣树 ，长得郁郁苍苍，宛如一柄巨大的绿伞直指苍穹。粗壮的树干要六个成年男子手拉手才能勉强环抱一周。

谁也说不清这棵树的年龄和来历，更猜不透它经历过多少岁月风雨的洗礼。

苹果树的果实，相传是月神赐给子民的圣果。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圣果是男人的专享，女人是没有资格吃的。女人吃了就是大不敬，会引来月神大人的震怒降下灾难。

三年前阿珠妲最好的朋友娜娜，就是因为饿极了，捡了路边一个烂苹果吃了，不巧被人发现送进了月神殿，接受月神大人的惩罚。她的母亲，那个美丽善良的女人，也受到牵连送了命。

阿珠妲惊恐的瞪着那个苹果，甚至不敢抬头多看一眼苹果树，肚子却咕噜噜叫起来。鬼使神差抓起苹果胡乱塞进背篓，手忙脚乱收拾好洒出来的野菜，跌跌撞撞的逃走了，直到再也看不见苹果树高大茂密的枝叶才停住脚步，瘫软着身子靠在一颗树上。

定了定神，四处张望一番确定没有人，壮着胆子伸手摸出那个苹果。

熟透的苹果又大又红，果蒂少了一截，像是被虫子啃断才掉下来的。诱人的甜香像一只火热的小手，顺着鼻孔直钻到心里，热情的撩拨着五张六腑。

阿珠妲狠狠咽下一口口水。早晨盛饭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被奶奶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早饭没吃就被赶出来挖野菜了。

正值青黄不接，家家户户缺粮，挖野菜的人多，野菜越发难找。

阿珠妲空着肚子干活，饿极了就吃生的野菜，吃得满嘴发苦。十几岁的孩子正长身体，肚子里本就没有油水，刚才又没命的跑了一阵，刚吃的几个蘑菇早就消耗光了。

这会子空荡荡的胃里火烧火燎疼得难受，传说中美味无比的月亮果摆在面前，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阿珠妲像护食的小狗一样，把苹果紧紧护在怀里，小心的再次张望一番，确定周边没有人，用力吞着口水，把苹果凑到嘴边，闭上眼睛咬了一小口。

甘甜的果汁在舌尖炸开，眼睛顿时一亮，飞快地低下头，三五口把一个大苹果吃个精光，连核也吞下去了。

吃完来到小河边洗干净手，仔细漱了口，又挖了几颗野菜，看看太阳马上下山了，背着竹篓回家去。

奶奶、妈妈和弟弟小智三个人围着桌子准备开饭，一人抱着一碗野菜糊糊。

阿珠妲看了一眼，低下头忐忑的喊了一声“奶”。奶奶看了一眼她背后的竹篓没有说话。阿珠妲松了一口气，忙把背篓卸下来。

“奶奶，今天好运气采了一些蘑菇，您老最喜欢喝蘑菇汤，明天我给您做吧！”

老太太看着阿珠妲两只小手捧着几个白嫩嫩的大蘑菇，皱巴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吃饭。”

阿珠妲去厨房盛了一晚野菜糊糊坐下来，奶奶已经洗了两朵蘑菇递给小智。

小智一口蘑菇一口糊糊吃得吧唧嘴，糊糊上面飘着一片咬了一口的肥肉，薄薄的一片，油汪汪的 ，看着就香。这是小智的专享，他是男孩子。

阿珠妲抽抽鼻子，低头扒拉一口野菜，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很快消失不见。

02

夜里阿珠妲躺在床上惴惴不安，没有一点睡意。一遍遍仔细回想，确定今天的事没有被人发现，才稍微安心一点。

她又想起了好姐妹娜娜，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圆圆的脸蛋像熟透的苹果一样可爱，一笑露出两个小巧玲珑的梨涡。

娜娜被送进月神殿之后不久，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阿珠妲偷偷溜去月神殿想要瞧一瞧好朋友。她在神殿外面躲了好久，隐隐听到了男人放荡的笑声和女人凄惨的哭泣声，当中夹杂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阿珠妲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哭声不断传出来，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包含着极大的痛苦，听得人毛骨悚然。后来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哭声戛然而止。

阿珠妲吓坏了，连滚带爬地逃回家，次日一早就发起了高烧，一连躺了好几天。等她恢复了一点勉强可以下床走路的时候，却听到两个噩耗：娜娜的妈妈美兰阿姨死了，娜娜也死了。

美兰阿姨死在荒僻的乱石滩，浑身焦黑像一块烧透的木炭。

尸体被发现上报族长 ，族长命人请来大祭司。

大祭司闭着眼睛冥想了许久，说美兰阿姨教女无方惹恼了月神大人，降下天雷惩罚。

两天后娜娜的尸体被人在苹果树下发现，眼睛瞪得大大的布满了血丝，全身赤裸，浑身上下青青紫紫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

大祭司宣称娜娜不肯诚心忏悔趁着夜色偷偷逃出月神殿，被月神大人降罪处死在苹果树下以儆效尤。

后来母女二人的尸体被抛入大海喂了鱼。得罪神灵的女人是不允许葬在岛上的！

阿珠妲闻讯不由想起那晚在月神殿外面的遭遇，又难过又害怕，整个人变得呆呆傻傻，夜里经常被噩梦惊醒，持续了差不多半年才好。

胡思乱想了一夜，天快亮才打了一个盹儿，鸡一叫又醒了，爬起来去厨房帮妈妈做饭。

早餐是粗面馒头和蘑菇汤。热腾腾的蘑菇汤氤氲着有人的香味儿，一上桌就把全家人的目光吸引住了。

奶奶给每个人盛了一碗汤。小智的一碗最稠，满满的都是油汪汪的嫩蘑菇，吃得满嘴油。

阿珠妲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碗里的汤。

一会儿奶奶吃饱了，照例回屋歇一会儿。妈妈瞅一眼屋门 ，端起碗喝了几口汤，把剩下的蘑菇倒进阿珠妲碗里。阿珠妲冲妈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又拨回妈妈碗里一半，低下头欢快的吃起来。

妈妈看着女儿姑树枝似的没有一点肉的小手，胸口突然涨鼓鼓的难受起来。

03

之后很多天，阿珠妲总感觉胸口像塞了一团乱草，堵得难受。这是过去的十三年没有过的。

十三岁的她恍然发现这个世界对女人充满了的恶意，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悲哀。

岛上的女人普遍短寿，很少活到四十五岁。她们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要承受许许多多不合理的遭遇。

生了男孩的人家欢天喜地，通知亲友、摆酒庆贺。许多女婴一生下来却面临着活活溺死在水桶中或者丢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的命运。

幸存下来的女孩子则会被随意安上一个名字，马马虎虎养着。比如“阿珠妲”的寓意是“好歹养活着”，还有蒲英儿、小叶子之类都是常用的女孩名字。

女孩子三四岁就开始帮家里干活，男孩子却可以满地撒欢长到十岁。

到了婚假年龄，女孩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更加明显。

青年男女婚前有了私情被人发现，错的肯定是女人，下场凄惨无比。

女孩子出嫁要有丰厚的嫁妆，否则会被婆家看不起，甚至遭受打骂虐待致残致死。

出了嫁的女人同男人一起打理田地 ，还要包揽所有的琐碎家务 ，更被要求完全顺从公婆和丈夫 ，任打任骂任劳任怨。

林林总总世代相传的规矩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之前阿珠妲也不以为意，现在心里却总有一个声音坚定的说：这是不公平的！女人同样是人，为什么不能享受同等的待遇。

阿珠妲绞尽脑汁苦苦思索，忽然想起那天在苹果树下的遭遇，不由激灵灵打个寒战。

错不了，这些奇怪念头的萌生是从偷吃了那个苹果以后开始的！

然而越是害怕越忍不住想得更多。时间越久，心底那股愤怒就酝酿得越浓烈，从心底冒着泡泡往上泛，迫不及待想要从胸腔里喷薄而出。

除了禁止食用苹果，还有许多事是女人不允许做的。而最荒谬的 ，却是岛上历代传承的一个规矩：女人不许在家中如厕。

老辈传说，家里是不能有茅厕这样的污秽场所的  ，那是不详的象征。男人可以房前屋后随地解决，或者去村里的公用茅厕。女人却只能去树林里、田地里解决。

经常会有年轻女人被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无赖地痞趁机猥亵，败坏了名声，要么随便找个人嫁了要么只能落个充当军妓惨死的下场。女人们只好一早一晚成群结队去野外解决生理问题，呆在家里的时候尽量忍受饥渴的折磨。

每当听到、看到、想到同时亲身承受着这些不公平的待遇给女人们带来的痛苦和绝望  ，阿珠妲的一颗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蹂躏 ，连呼吸都是痛的。

她不可遏制的思念着死去的好朋友娜娜，还有善良的美兰阿姨。母女凄惨的死状，在月神殿外听到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固执的萦绕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直觉其中处处都透着诡异。

越是想的多，越是心底发冷，脑子里那个声音不停地呐喊：这是错的！错的！

可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能做什么呢？

她试着把一些想法和心底质疑透漏一星半点给伙伴们，只换来她们的看怪物一样的嫌恶眼神和日渐疏远。

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了心底的煎熬，偷偷把一切告诉了妈妈。

妈妈霎时间白了脸，愣了好半天忽然死死捂住阿珠妲的嘴巴 ，连拖带抱弄进屋子，关死所有的门窗 ，才把阿珠妲紧紧搂在怀里，身体抖得像筛糠：“你、你是不是偷吃圣果了？我苦命的孩子啊……”

阿珠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脑子里有一道闪电飞快的掠过，失声道：“妈妈，难道你也吃了……”后面“苹果”两个字被妈妈捂住嘴巴硬生生堵了回去。

阿珠妲不由瞪大了眼睛，脑子里噼里啪啦火花四溅，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岛上所有女人都被一种可怕的东西控制住了思维，甘心自轻自贱，而苹果是打破这种思维的唯一良药！难怪那些卑鄙虚伪的男人们不允许女人碰苹果！

“可怜的孩子，就算知道了又怎样呢？”妈妈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绝望，眼泪像山间的泉水一样喷涌。“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的母亲，都有过同样的经历。她们和我一样，痛苦了一辈子。没想到 ，我可怜的阿珠妲也……月神大人啊，我为什么要把女儿生下来受苦，为什么啊！”

这可怜的女人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悲伤，不敢大声哭出来，浑身颤抖着匍匐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像一只濒临死亡的小兽。

阿珠妲却渐渐的冷静下来，眼睛里闪烁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睿智和光芒。

这些不合理的，必须要改变！

然而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即使说出来也只能为自己好家人招来无尽的灾难。而如果选择隐瞒就只能一辈子活在蚀骨的痛苦和愧疚之中，苟延残喘。众人皆醉我独醒，这种煎熬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承受的。

但是，如果把沉醉的人都唤醒呢？

“妈妈，你愿意帮我吗？”

哭声一顿，阿珠妲妈妈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从小到大乖巧柔弱的女儿似乎一瞬间长成了大姑娘。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不一样的灵魂在女儿瘦小的身躯里觉醒，坚毅勇敢，闪耀着神圣的光芒。

04

转眼到了金秋十月，庄稼成熟，新粮入囤，一年中最难熬的三个月结束了。岛上处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家家户户都舍得吃几顿饱饭了。

月初岛最隆重的节日，月神节，即将来临。

传说每年十月十六日是一年中月亮最大最亮最圆一天，祖先们把这一天定为月神节，祭祀伟大的月神，庆祝丰收，为来年祈福。

这一天全岛男女老幼一大早聚集在苹果树下，采摘成熟的苹果，准备丰富的美酒美食。到了晚上，大家在树下空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载歌载舞，享受美食。

苹果汁是必不可少的饮料，当然只有男人有资格享用。大桶大桶的苹果汁清冽甘醇，是提前几天采摘下一部分苹果，由岛上最能干的年长女人们精心制作而成。一连几天岛上弥漫着诱人的甜香，人们干起活来也格外有劲儿。

当然果汁制作过程中专门有人严格监督，防止女人们偷吃。

女人们的饮料是红豆汁，原料是岛上盛产的红豆果，甜中带苦，回味甘香，也是很好的饮品。

阿珠妲的妈妈是岛上公认最心灵手巧的女人，制作苹果汁和红豆汁的活计就由她带领着被推选出来的女人们一起完成。

在女人们的马不停蹄的忙碌中和小孩子们眼巴巴的期盼中，月神节到了。

男人们爬上树去摘苹果，女人们把采摘下来的果实做成各种美味的食物。

晚上月亮升起来了，族长和大祭司带领岛民们拜过月神，大家开始享用盛大的晚宴。

当然苹果做成的食物只有男人有资格享用。大祭司和族长以及有名望的男性长者们优先，其次是成年男子，男孩子们也有机会分到一点。

女人们都觉得今年的红豆汁格外好喝，纷纷向阿珠妲的妈妈打听是不是有什么诀窍。后者只是摇头笑笑不说话。

阿珠妲脸上挂着温顺的微笑，安静的喝干杯子里的红豆汁，垂下眼帘掩去眸子里的光芒 ，把几串烤得金黄酥脆的野蘑菇分给坐在身边的两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丫头们一手抓着一串，两腮撑得鼓鼓的像个小仓鼠，含糊不清地冲着阿珠妲乐：“姐姐也七，好七！”阿珠妲忍不住嘴角往上翘 ，眼神里添了几分坚毅，思绪不觉回到头一天晚上。

月神节前夕。

月上中天，凉风习习。蟋蟀藏在草丛里一高一低地欢唱，草叶上点缀的露珠在月光照射下闪耀的细碎的波光。

村子里到处亮堂堂的，家家户户门口挂着喜气的大红灯笼。人们早早睡下，为明天的盛会养精蓄锐。偶尔传出几声狗吠，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悠长。

族长家院子外面临时搭起来的棚子里，几只巨大的木桶盖得严丝合缝，馥郁的香气依然从缝隙里不断渗出来，像一只调皮的小手，撩拨着人的嗅觉。

棚子门外左右个站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手执长矛腰板挺直，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着――火――了！救火啊！”

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早已进入梦乡的人们猛然睁眼爬起来，手毛脚乱的套上衣服，抄起水桶、铁掀冲出家门，向着村东那片刺眼的光亮跑去。

守护棚子的四个壮汉相互对视一眼，丢下长矛拔腿就跑，加入到匆忙的人流中。

一片混乱中，几个人影从黑暗中冒出来，两个抬着一个大木桶悄没声息地闪进了棚子，两个随后，留下两个守住门。

神不知鬼不觉，为月神节准备的红豆汁里掺入了三分之一的苹果汁。

05

美好的时光转瞬即过，向往年一样，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依旧津津乐道，回味着那个美好的夜晚，那些挑动味蕾的美酒佳肴。

女人们印象最深的是那天的红豆汁。红豆果是岛上最常见的水果 ，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勤劳的主妇偶尔也会自己榨些果汁做些果酱给一家大小解馋，却从没有人能做得如此美味。连最有年纪的老奶奶都说，这是她喝过的最好喝的红豆果汁了。

在不知不觉中，有些东西悄悄的发生着改变。

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开始关心以往倍受冷落的孙女，找借口饿饭打骂的频率少了。当自家儿子在外面不顺心回家冲女人耍横撒气的时候，她们选择挡在可怜的媳妇儿前面大声训斥不讲理的儿子。

孙女对奶奶由惧怕转为依赖敬重，当媳妇的更是感激涕零，几代女人相处起来愈发融洽。

到野外如厕的时候，原本不怎么熟识的女人们开始联合起来，齐心协力打跑那些不怀好意的二流子和小痞子。

曾经有一个声名狼藉的小痞子被打得鼻青脸肿，险些丢了半条命。小痞子的爷爷率领全家人大张旗鼓去找族长告状。对质的时候那群女人一改平日的畏畏缩缩，勇敢的站出来，互相作证，一口咬定谁也没动手打人 ，小痞子是做了坏事心虚自己摔伤的，族长和长者们也无可奈何，最后不了了之。

不知是谁起的头，女人们自发写了一纸长长的联名状交给族长，陈列了这一陋习的诸多弊端，强烈要求允许家中修建茅厕。

虽然被强硬的镇压下去了，那颗种子是埋下了。一些疼媳妇儿的男人嘴上不说，心里开始偷偷琢磨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到了再次春暖花开的时候，岛上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岛的大事。

岛上最美丽的姑娘，香朵儿，被夫家送上了刑罚柱。罪名是私自在家中如厕，犯了不敬月神的大忌。

这种事情原本算不得稀奇。每年岛上都会有少女因为各种原因被送上惩罚柱接受审判，即使侥幸保住了性命 余生也只能在月神殿里度过，终生不见天日。

而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香朵儿犯忌的真相短短几天内传遍了全岛。善良的人们，尤其是女人们，愤怒了。

多年的积威之下没有人敢明着质疑，私底下暗流汹涌，整个月初岛笼罩在诡异的压抑之中。

06

香朵儿是美兰阿姨的大女儿，娜娜的姐姐。娜娜还有一个弟弟小力，在美兰阿姨和娜娜死后不到一年病死了。娜娜的爸爸没有再娶 ，和香朵儿相依为命。

岛上的女孩子十五岁就可以嫁人了。香朵儿家里穷出不起嫁妆，拖到二十岁才出嫁。

香朵儿嫁的丈夫名叫孙旺财，孙家是村里除了族长之外最富庶的人家。孙旺财爱上了香朵儿的美貌，花心思追了大半年才追到手，信誓旦旦不要陪嫁。

谁知新婚之后没几天，孙家人就拿香朵儿没有嫁妆说事儿，百般刁难。香朵儿分辨了几句，就被孙家人毒打了一顿关进柴房不准出门，只给水不给饭吃。

不吃不喝还好说，连去外面如厕也不许。香朵儿实在忍不住尿了裤子。

孙家人立刻告到了大祭司那里。

村子中央广场上粗壮的刑罚柱上，香朵儿就被五花大绑，长长的黑发披散着遮住了脸，红色的喜服撕扯得破破烂烂，裸露的胳膊上和一段白皙的脖颈上一片青紫，往外渗着血丝。

高高的审判台上，尖嘴猴腮的大祭司微微弓着腰，拄着象征权势的月牙儿头镀金硬木权杖，努力扯出一脸肃穆，抑扬顿挫高声列举香朵儿的罪状，同时痛彻心扉地捶打着胸口，为即将降临的灾难忏悔。

审判台下，族长带领着族中长者们站在人群最前排，个个摒声敛气。

台子四周围了一圈手执武器的强壮士兵，虎视眈眈地逡巡着台下乌压压的人群。

香朵儿被判处终身充当官妓，用自己的身体赎罪，来平息月神大人的震怒。

台下孙家家长孙老爷子作出如蒙大赦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朝着台上行礼：“感恩慈祥的月神大人！感谢英明的大祭司！”

孙家其他人还没来得及符合，人群背后面爆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大喝：“放屁！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牲，为什么要狼狈为奸迫害那些无辜的少女！”

李大海，香朵儿的父亲。

07

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李大海。

宽阔的脊背挺拔得像一棵不屈的白杨树，花白的头发披在脑后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的冷冽仿佛九天下凡的煞神。他冷笑着昂起头， 凌厉的眼神像两把利剑直指高台上那个衣冠楚楚的老头子。

人们忽然想起来，李大海年轻的时候是岛上最英俊最强壮的小伙子，族里公认的勇士。当年他迎娶了月初岛第一美女郦美兰，一对璧人羡煞旁人。据说他们成亲的当天多少大姑娘小伙子背地里哭红了眼睛。

后来相继失去了妻子和一对儿女，身边只留下一个大女儿香朵儿。

从那之后一天天消沉下去，褪去了勇士的光环，往日的辉煌逐渐被遗忘，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

如狼似虎的士兵们拿起武器遥遥指向李大海，畏于后者气场太过强大，迟疑着不敢上前。

李大海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簇拥着一大群人。这些人都曾经失去过心爱的女儿、姐妹，香朵儿的遭遇像一根导火索，引燃了积郁已久的悲伤和愤怒，把这些可怜的人联合在一起。这些人散发出来的杀气把那群平时骑在寻常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士兵压得抬不起头。

“乡亲们，你们想一想，这些年那么多女孩子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她们做错过什么？――没有！她们是无辜的！”

李大海的控诉像一块石头投入池塘，乌压压的人群有了骚动的迹象 ，人们眼中纷纷露出了惊疑和思考，一点点转变为愤怒。

的百姓高台上大祭司额头青筋暴起连声呵斥：“反了，反了！你们这些刁民，竟敢质疑伟大的月神大人！”

一咬牙双手握紧权杖高高举起，仰天高呼：“伟大的月神大人啊，请降下天罚，惩罚这些暴虐无知的灵魂吧！”

这样的景象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发生过不止一次。

接下来天空将会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同时降下闪电和惊雷劈在那些胆大妄为的刁民身上。

人们脸上流露出惊恐，纷纷忙不迭地后退，远离李大海一行人。有些老人忍不住颤抖着双膝跪地，朝着审判台不住磕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空依旧碧蓝如洗，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儿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几片黄叶乘着秋风打着旋飘落在审判台上，不偏不倚落在大祭司头发、肩膀上，似乎是在嘲笑他的无能。

08

“乌纳文，你还要为虎作伥吗？”清脆的少女嗓音打破了诡异的宁静。人们寻声看去，阿珠妲为首的一群少女簇拥着一个身穿白色纱裙的妇人缓缓走来。妇人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行动优雅宛若九天仙子。

“郦美兰！”人群里有人激动的大喊，“天哪，是美兰！大家看哪，是美兰，真的是美兰啊！”

旁边阿珠妲的奶奶连忙拉住儿媳的衣袖，低声呵斥：“住嘴！别乱说！美兰早就死了！”

阿珠妲的妈妈恍若未闻，继续挥着手呼喊着美兰的名字。

一阵风拂过 ，掀起妇人的面纱，露出小巧的下巴上一颗鲜红如血的朱砂痣。人群中更多的人惊叫出声：“天哪，真的是美兰！”

妇人昂起头，视线越过人群落在审判台上，锁定了高高在上的大祭司。

大祭司脸上的庄严肃穆顷刻间土崩瓦解，迅速转为惊疑，面皮像被鞭子狠狠抽中似的狠狠抖了抖，指着妇人失声尖叫：“不可能！美兰早就死了，是我亲手……”

突然意识到什么，生生止住后面的话，深陷在眼眶里的黄褐色眼珠子骨碌碌快速转动，两个大大的青灰眼袋也不安分的小幅度颤个不停，脑子里飞快思索着对策。

没容他再次开口，美妇人忽然一把扯掉面纱，大声哭了出来：“你终于肯承认是你亲手害死了妈妈！你这个恶魔！”

这熟悉的声音……台下顿时骚动起来。

“不是美兰，是美兰的女儿香朵儿！”

“胡说，刑罚柱上捆的才是……咦  ，捆的是树枝，苹果树枝！”

“天哪，月神显灵了！”

“乡亲们，大家安静！”阿珠妲轻轻揽着香朵儿的肩膀 安抚地拍了拍，眼神看向李大海，“大海叔，你把美兰阿姨和娜娜被害的真相说出来吧！”

少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让人忍不住洗耳倾听，打心里信赖。

李大海攥紧了拳头。

当年乌纳文垂涎郦美兰的美色，动起了歪心思。

趁李大海出海打鱼的时候，他暗地指使人偷走了李家所有的粮食，又设计用苹果引诱饥肠辘辘的娜娜去吃。就这样，娜娜被早藏在附近的几个二流子当场捉住扭送到月神殿。

乌纳文利用娜娜把美兰骗到海滩僻静处残忍地杀害了她，然后又用邪术引来天雷烧焦尸体制造了天罚的假象。

那天李大海在海上遇到大风，渔船被巨浪打翻，拼命游上岸后只剩下一口气，躺在礁石后面听到了一切。他又气又伤心，当时就昏死过去，被路过的村民救起已经是几天后了，娜娜也已经惨死了。

“后来乌纳文拿另外两个孩子的性命威胁我，然而我的忍耐并没有换来孩子们的平安，娜娜死了，小力也死了，只留下我的香朵儿……”

李大海拳头攥得格格响，双目喷火恨不能把高高在上的乌纳文烧个窟窿。

阿珠妲越众而出，扬声补充：“娜娜是被折磨致死，小力哥哥是被人下毒害死，凶手就是乌纳文！香朵儿活了下来，是因为她长得和美兰阿姨一模一样！”

“孙旺财追求香朵儿也是受了乌纳文的指使，孙家就是乌纳文的狗腿子！”

“乌纳文，早已经把灵魂卖给了魔鬼，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不只是美兰阿姨和娜娜，这么多年那些被关进月神殿的女孩子，没有一个活着出来，大家知道是为什么吗？――她们都被乌纳文残忍的杀害了！”

白发苍苍的老族长终于从震惊中平复下来，一系列的变故打得他措手不及，颤颤巍巍站立不住 。一双儿女忙上去搀着他。

孙家人很快遭到愤怒的人群怒目而视，一个个战兢兢抱头缩脑不敢出声。

“阿珠妲，你说的话有什么证据？”发问的是族长和女儿，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证据在这里！”李大海一挥手，身后一群人分开两侧，露出四个壮小伙儿抬着一张盖着黑布的方桌。“大家看看，我们在月神殿找到了什么！”

黑布揭开，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不少胆小的女人惊叫出声，一个头发雪白背弯得厉害的老奶奶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我苦命青果儿啊――”直接晕倒了。

方桌上一排排的玻璃罐子，每个罐子里盛着一颗少女的头颅。人头浸泡在一种透明的液体里，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保存的很好，或狰狞或恐怖或痛苦的表情栩栩如生，看一眼忍不住头皮发麻、心肝打颤，巨大的恐惧和呕吐感迅速席卷全身，压得人喘不上气。

这些头颅的主人并不陌生，它们的主人全部是这些年因为种种原因被强行送进月神殿接受月神感化的女孩子。

“月神殿供奉的根本不是月神，而是来自地狱的恶魔！这些死去的女孩子全部是恶魔的祭品！大祭司乌纳文才是真正的魔鬼！”阿珠妲朗声宣布真相，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人们耳边心头。

09

“该死的毛丫头，你居然偷吃了圣果！月神大人会惩罚你的！”大祭司老脸黑沉沉的，眼中精光大盛，凌厉阴狠的目光扫过台下人群。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不少人开始忐忑不安地悄悄后退。

阿珠妲妈妈在人群中振臂高呼：“大家不要怕，去年月神节喝的红果汁里就是掺了苹果汁的，大家都喝了，到现在不还都是好端端的！好一个大祭司，这些年一直都把我们老百姓当做傻子来愚弄啊！”

阿珠妲张开双臂，身体缓缓凌空升起，乌黑的长发无风自动，周身亮起一圈柔和的光晕。空灵的声音仿佛从极远方传来。

“乌纳文利用那些无辜少女的牺牲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和强大的邪恶力量，长久以来用邪术迷惑人们的心智。而苹果是破解这种邪术的唯一途径。这就是为什么不许女子食用苹果的真相！这一切都是阴谋！”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人们纷纷把燃烧着怒火目光投向审判台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有些失去过女儿的人家甚至捏着拳头跃跃欲试，随身准备扑上去咬下一块肉来泄愤。

乌纳文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吓白了脸，双腿哆嗦着不断后退。领头的卫队长转向乌纳文颤声求助：“大人，现在怎么办？”

香朵儿的丈夫孙旺财趁人不备猛地爬上审判台，连滚带爬地哭喊着：“大祭司救命啊！我们孙家可是您忠诚的仆人哪！您不能丢下我们哪！”

“没用的蠢才！还好到底还是有点用处的！”乌纳文狞笑着一甩袍袖，孙旺财立刻软软的倒了下去，顷刻化作一股黑烟被乌纳文吸入口中。余下的孙家人和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士兵也没有逃脱同样的下场。

“嘎嘎嘎……”

乌纳文忽然仰天发出尖利的狂笑，一时间整个大地都摇晃起来。

“很好，小丫头！你不但偷吃了圣果 ，还很幸运 的获得了月神的力量。”乌纳文高举权杖，宽大的黑袍猎猎作响，周身亮起诡异的紫黑色光芒，“这也是我的幸运！我已经吃掉了九百九十九个少女的灵魂，再吃了你就可以飞升了！”

强烈的紫黑色光芒暴涨，掀起一股股充满不详气息的黑色旋风，旋风凝聚成一只巨的黑手，带着毁天灭地恶狠狠的抓向阿珠妲。

被风力波及的百姓纷纷抽搐着倒在地上，脸上迅速布满了黑气。

阿珠妲抬起双手，浑身光芒大盛，身后显出一颗巨大的苹果树的幻影。幻影极具人性化的晃了晃巨大的树冠，伸出无数根柔软粗壮的枝条狠狠抽打在巨手上.。枝条上青翠欲滴的叶子片片清晰可见，黑色巨手一沾上就滋滋冒出缕缕青烟。

大祭司脸上的狂妄和得意霎时间僵硬了：“该死，你连果核都吃下去了！你……”

不可一世的紫黑色巨手在枝条的凌厉攻势之下很快七零八落，乌纳文不甘地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身体迅速扭曲着化作一团黑雾“轰”的爆炸开来，变成无数只小小的黑色飞虫，四散飞逃。

“是地狱吸血恶魔的灵魂！大家快打 ，别让他逃走！”阿珠妲周身光芒散去跌落在地上，强撑着爬起来挥舞着衣袖狠命扑打铺天盖地的黑色飞虫。

人们迅速反应过来，纷纷抄起帽子、脱下外衣扑打飞虫，有的直接用巴掌拍用脚踩，老人小孩子都参与进来。

10

小飞虫差不多被消灭光了，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几只漏网之鱼。

从此月初岛上多了一种专门吸食鲜血的小飞虫，它们长着邪恶的黑眼睛，恶心的针状口器。它们畏惧阳光，躲在黑暗中鬼鬼祟祟，永远摆脱不了被人们用巴掌无情追打的命运。

人们用乌纳文的名字为其命名 ，简称“蚊子”。

那天之后，阿珠妲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被人问起的时候，阿珠妲的妈妈总会含着眼泪微笑着指着天空说：“我们亲爱的阿珠妲飞到月亮上去了，不会回来了。”

后来阿珠妲妈妈带着全家人乘着一搜小船离开了月初岛，再也没有回来。

据说在一个月圆之夜，有人看到她们的小船在海面上越漂越远，一直漂到月亮上去了。

一场春雨过后，阿珠妲住过的院子里长出了一株株嫩绿的苹果树苗，在和煦的春风里轻轻摇晃着鲜翠晶莹的枝叶。

转年冬去春回，树苗长成了一棵棵小树，开满了粉色的小花 ，香味传出老远。

很多年后，月初岛上到处种满了苹果树，一到开花季节，整座岛笼罩在粉色的云霞中，到处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