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死神,老船长,让我们起锚吧,时候已经到来!
这地方实在使我们厌倦,啊,死神,请容许我们启航!
假如天空与大海像墨汁那样一团漆黑,
我们被你所洞察的内心世界就充满阳光!
向我们倾注你的毒物吧,让这毒物
重振我们的精神,这火刑如此灼痛我们的头脑,
我们真想潜入深渊深处,潜入未知世界深处
去发现新事物!下地狱或者上天堂,又有什么紧要?
本来,今天是打算谈马尔克斯的。但,由于最近比较忙,而且前段时间,心情不好,所以《百年孤独》的阅读进度被拖慢了一些。等到这星期末尾吧,争取和大家分享一下这本卓绝的小说。我对马尔克斯的爱,真的是越来越浓烈。
《恶之花》其实我一个月之前就读完了,可一直没勇气去谈。一方面,波德莱尔实在是位太过伟大的作者,可以说是整个现代主义文学的远祖了,实在没想好怎么评价这位“巨人”;另一方面,就是,我还从未写过关于诗集的文章,虽然自己也写诗,但相关知识挺匮乏的,不知道怎样落笔才妥当。
我最近读了不少诗集,比如: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的《鲁拜集》,雪莱的《西风集》读了一小部分,当然还有《恶之花》。我过去一直认为诗歌是个特别“个人化”的东西,承载自己的灵魂,和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对他人的意义其实不大。但这半年,想法有了不少变化,所以开始主动去读诗集。因为我感觉自己的诗歌一直都是肆意疯长,很孤立,没有对应到一个传统中去。而脱离了前人的积累的经验,谈创作,我觉得和“耍流氓”也差不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这么多年来,基本没写过无病呻吟的诗,都有真情实感在里面。技巧和言辞的匮乏都可以后天学习,但“真情”这个东西,对诗歌实在太重要,是万不可丢弃的。所以带着谦卑心态,我开始向前人讨教“诗歌艺术”,而波德莱尔,无疑是我在前进道路上,遇到的第一位老师。
波德莱尔,头一遭听到这个名字,我脑海里想象的是一位“阿波罗式”的人物。金发涛涛,面容俊朗,有股子浪漫气息。因为我觉得这个名字特别美,就主观臆断地,揣测了他的形象,所以看到照片后,还挺失望的。波德莱尔实际上是个额头宽大,面色阴沉的诗人,有点像剃了胡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他的目光可比陀翁凶悍许多,之前的浪漫想象也随之破灭。而后读完《恶之花》,感受过他忧郁的笔调后,再看这张照片,我想法又转变了。波德莱尔就应该长成这个样子,只有如此,才和他的文字相配。哈哈,算是阅读过程中的有趣体验。
这本诗集带给我的感触,还挺多的。诗歌本身是个特别感性的东西嘛,所以当文字化身为木槌,敲打你心中的琴弦时,是十分醉人的。我头一次翻开《恶之花》是在火车上(说翻开其实不恰当,因为买的是电子版),耳边很嘈杂,人们窸窸窣窣的聊天,外面是火车快速摩擦空气的声响,但读得挺投入。波德莱尔忧郁的笔调,暗色调的诗韵,时而深沉,时而热烈,完全能把人拉到另一个世界里。
火车上其实挺适合读波德莱尔的,旅途把家乡抛在身后,奔向目的地,奔向独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就像是,对寻常生活的反叛。而波德莱尔也是个“反叛者”,他描写丑恶,讴歌欲望,推崇自然的人性,把上帝拉下神坛。这些元素对19世纪法国的震动,虽然算不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对传统道德如此直接的冲击,依然如钟磬般,发出了惊世骇俗的鸣响。波德莱尔以一己之力拉开了新时代的序幕。他是古典主义的最后一位诗人,也是现代主义的最后一位诗人。就像兰波称颂的那样“波德莱尔,是第一个慧眼者,是诗人之王,一个真正的神。”
谈及法国文学,我们最常想起的,是雨果,是福楼拜,是司汤达,是巴尔扎克。他们都是璀璨的明星,这一点,无可辩驳。但换个角度看,他们的杰出成就都源自“发扬光大”,而不是“开山立宗”。他们是古典传统的延续者,并把它推向了极致,达到登峰造极的境地。而波德莱尔却完全不同,他承上启下,把文学带向了新时代。带向了那个属于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的灿烂世纪。而这些巨人们又用自己的热量,影响了后来人。文学如火种般在时间尺度上传承,所谓的主义和形式,就像跃动火苗投下的影子,不断改变形状。在变化中传承,在传承中变化,文学的魅力,大概就在于此吧。
感性的话讲了很多,现在说回这本诗集。《恶之花》主要分为六部分,每个部分各有一个标题,分别是:忧郁与理想、巴黎即景、酒、恶之花、叛逆、死亡。其中“忧郁与理想”大概占去了诗集三分之二的篇幅。这部分,我读来感触最深。可能还是年龄的关系吧,这些诗歌所刻画的,人怀揣理想的挣扎,面对爱情的苦闷,恰恰是我,正在经历的东西。而波德莱尔的易感性格,又和你在感官上发出许多共振,因为敏感的人,在心灵上多少是相通的,所以他的诗句尤其动人。
比如在《信天翁》这首诗里,他把诗人和飞鸟的形象融为一体,把现实比作捕捉飞鸟的海员,而帮助诗人高飞的理想羽翼,在现实面前又变为拖累。这种无奈感写得极深入人心,挺真实的。另外,就是我先前说的,波特莱尔擅长写丑恶,他笔下的意象大多是非常态的,甚至是变态的。比较明显的,就是他写给爱人的情诗《腐尸》。他把自己的爱人比作一具腐败的尸体,把其他的追求者,比作繁殖其上的蛆虫,并以此,歌颂自己的爱超越死亡,永远不朽。这样“重口味”的告白,我想,一般姑娘可能还真接受不了。
另外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和本书同名的那个部分“恶之花”。这个部分里的诗歌,当年大多数是“禁诗”,一度被打上“淫乱”的标签。足可见波德莱尔的描写是多么赤裸。这个部分,对宗教的反叛,对传统价值的反叛是相当彻底的。而且它对性的讴歌,很露骨。里面有首诗叫《入地狱的女子》,其中有一个小节是这么写的,下面是引用:
在摇摇欲坠的树脂微光下,有些女子
从古代异教徒寂静无声的山洞中
以狂热的喊叫向你呼救,啊,巴克斯,
你使古老的悔恨酣然入梦!
另一些女子喜欢把圣牌挂在胸前,
往长裙下面藏起一根鞭子,
在孤独的晚上,在幽暗的林间,
让欢乐的泡沫与痛苦的泪水融为一体。
仔细读一下,就能看出,这小节写得相当有内涵,信息量很丰富。其中巴克斯是酒神的罗马名字,希腊神话里叫“狄俄尼索斯”,大概是众神里最淫乱的一个。这样露骨的描写和宗教相结合,也不难理解波德莱尔的诗歌对那个时代的冲击。当然,如果是为了写“恶”而歌颂“恶”,那波德莱尔就成“不良信息传播者”了,放在今天肯定是要打马赛克的。他其实是想通过写“恶”诱导人们发现天性中的“善”,这种“善”和道德层面上的“善”不同。它是种人生来具有,本应合理的欲望,而却被宗教和世俗长久压迫。
人类现代化的历史,其实就是自我发现的历史,自我接受的历史。发展至19世纪,欧洲历经启蒙运动的洗礼,思想其实已经相当开明了。但,波德莱尔依然撕掉了最后一层遮羞布,要求人们正视“欲望的美”。一如我们面对希腊、罗马时代的裸体雕塑,不会感到羞耻一样,波德莱尔认为,只有正视人最原始的一面,才能完全激发我们的现代性。一种全面了解、接受自我基础上的现代性。
事实证明,波德莱尔是正确的。在这种现代性的基础上,我们的文学、艺术进一步发展,达到今天的样貌。他在《恶之花》的开头,把自己的诗集称作“一部禁书”。甚至还写了一首叫《致读者》的诗,向读者描绘世界的种种丑恶,并劝说那些思想保守的人,不要读自己的诗歌。在这首诗的最后,他把读者唤作“我的兄弟,我的同类!”
这使我立刻想起司汤达写在《红与黑》最后的那句话“献给少数幸运儿”。在这一点上,波德莱尔和司汤达似乎在无言中达成一种共识,形成异曲同工的美感。他们都坚信自己思想的正确性,坚信自己对时代的判断,但同样也明白,自己的作品只能藏之后世,成为点亮后人的火柴。在《恶之花》里,有一首诗叫《我向你献上这些诗篇》,开头写道:
我向你献上这些诗篇,
倘若我的名字有幸传进遥远的后世
并在某个黄昏引得世人的脑海耽于沉思,
仿佛强劲朔风推动了帆船,
但愿对我的追忆虽如众说纷纭的奇闻
又如扬琴那样使读者厌倦,
却依然像扣在我这骄傲的诗韵上一般
凭借亲如手足的神秘链环而永存。
这首诗,当初读到非常感动。作为一个写作者,最大的恐惧,可能就是自己的“小念头”不能流传下去,随自己的死亡化为尘埃。我想,可能大师们真的对历史,有种不同凡响的感知力吧。他们足够自信,相信自己的篇章能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