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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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快乐一点,和其他人一样……”
——摘自2020.4《秋的日记》
第二天一早叶秋就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出租房,屋子里只有刘华琴一人,想来父亲是已经上班去了。叶秋开始着手打包行李,女人问他是要干嘛,他回答已买了明日的火车票,准备回去。
由于携带不便,叶秋便把滑板以三手价格卖给了一位网上的女孩,自己就只用带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不过说实话,叶秋并不知道此行回去该是如何计划,他只想着先找个落脚的地儿暂住两天,然后便去单位报到。对他而言这是真正意义上迈向社会的一步,心里当然也会有些忐忑,但就和前面的那两次骑行一样,叶秋也在心里对自己说着:总得走出去吧,若是遇到了困难也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是啊,不去迈出那一步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与父亲那夜的争吵也在某种程度上加快了这一天的到来,只是安静的环境或许不会再有了,叶秋只得把写作的事情先放一放。
离开的那日早晨,刘华琴说要去送送叶秋,被叶秋拒绝了,男孩看了看女人因为上了一夜晚班而困倦通红的眼睛,说道:“你去休息吧,我一个人过去就行,又不是第一次了。”
女人犹豫片刻点头同意,但转身的时候又被男孩叫住了。
“哎……你自己注意身体,我爸爸也是,你也是……”男孩停顿了片刻,突然又继续道了一声:“妈!”
被喊住的女人也愣住了,她迟疑着再回过头来,却看见男孩已背起行囊远去,逐渐远离的背影在晨光的照耀下慢慢变小,最终消失在了巷口转角……
2
一个人背着行囊,仿佛在赶赴新的战场……
回到家乡,叶秋只待了两天便赶赴主城,依旧是背着包提着一个行李箱,所幸的是此时疫情已经趋于缓和,各地陆续解封,交通还算便利。他联系了此前负责入职工作的那位老师,按照其指引转车来到了位于城郊的一处工业园区。
“你好,我是管理部的,你可以叫我娟姐,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你好,娟姐。”
一位戴着工牌的姐姐接待了叶秋,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看样子三十岁左右。
简单办理完手续由娟姐带去宿舍,跟在后头的叶秋则是不停地打望着,他看见一侧的墙被黄色的颜料刷得锃亮,又看见一旁不时驶过的大货车,货舱内塞满了袋装的货物,周围偶有穿着蓝色工服的工人走过,走到叶秋跟前时也只是轻淡的一瞥,像是习以为常了。
通过办公楼,又穿过紧凑的工厂区,终于在尽头处的一栋楼前停下脚步,叶秋看见楼前停车区的车棚里放了一艘游艇,高高翘起的船头便足有一辆小轿车大。
“哇,这个好酷!”叶秋不禁感叹道。
“那是公司老总的。”娟姐也看了一眼,说道。
“呃……但是这里都是山区,他买来要去哪儿游呢?”叶秋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这个……你就别管了,”娟姐推了推鼻翼上的眼镜框,眼神意味深长地说,“总之,只要你努力工作,总有一天也会像老总那样,买得起别人都羡慕的东西。”
确实让人羡慕,叶秋足足看了好一会儿,才在娟姐的催促下上了楼。
两人来到三楼,娟姐推开了靠近楼道的一扇门,似乎知道里面并不会有人。
“以后你就住这里吧。”
叶秋推着行李箱缓缓走进了屋,房间不大,但总体还算整洁,只是招聘时承诺的四人间里面却有着六个人的床位——只有左边的是两张单人床,右边则是和中学时期宿舍里一样的上下铺形式的铁床。
叶秋不禁疑惑问道:“你们不是说只住四个人吗?”
“是住四个人,右边那两张床上铺一般都是不住人的,你可以拿来放东西,”娟姐解释道,“而且,你们一个月里有大半时间都在外地出差,公司里的宿舍你们基本上也不怎么住。”
“这样啊……”叶秋将信将疑。
送走了带路的娟姐,又整理好床铺,叶秋这才有时间打量起这里的环境来,房间在塞进四张床后空间就变得极其有限,叶秋便把行李箱倒放后塞进了床底,只是一低头的时候却发现了底下几乎已被各式各样的杂物塞得满满当当,有破旧的运动鞋、脏兮兮的枕头、满是灰尘的脸盆等等,也不知道是前面多少住过的兄弟留下的了。
除此以外四侧的白墙上也有的地方开始龟裂,掉下一块一块的白皮,落在地板上用脚一踩便会化为白色的粉末,叶秋只好拿来扫帚把墙角的灰尘都清扫干净,又把底下那些没人要的杂物挪出一部分好给行李箱的塞入留出空间。
忙完这些以后,大汗淋漓的叶秋来到阳台边的洗手池里洗手,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卫生间,狭小的空间几乎只能容纳一人站立,高于头顶的地方开了一处小窗,窗上结着一层透明的蛛网,叶秋不禁苦笑着,他突然有点儿怀念大学里那宽敞干净的大澡堂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等以后稳定了就可以出去自己租房住。”叶秋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他抬头看向阳台外面的风景,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远处夕阳的余晖静静洒在这座安详的城市上,只是那原本该绚烂无比的晚霞天空被插入了几道黑色的烟柱,那是从园区工厂的烟囱里排出去的,它们扭动着身子,像是几条妖娆的蛇。
这是一座偏僻的江边小镇,名为珞镇,在这里居住的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前来务工的工人,虽然地理上看是刚好处于津城到主城间的中心点上,但一天内能够抵达两地的车次也只有几班,要想出去反倒是没那么便利了。
叶秋静静地看着小镇的傍晚,没有父母的争吵,也没有亲友的帮助,这将是他第一次独立地面对外面的世界,心里若说不迷茫那肯定是假的,只是叶秋清楚一点,那就是不管要做的是什么他都会竭尽全力去做,只要谦虚学习,认真工作,他相信一切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3
次日便是公司的培训,经过培训老师的简单介绍,叶秋对公司及工作内容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公司是做防水材料的,目前主打的战略方向是扩大影响、占领市场,叶秋当时应聘的工作是“市场督导”,因此维护客户及销售产品的活儿并不需要他来做,他要做的只是在销售人员走后探访店铺对其工作成效进行监督反馈——叶秋知道自己的性格并不擅长直接和客户打交道,这也是他应聘这个岗位的原因之一。
随后,叶秋和其他几名一同入职的新人又拿到了一叠厚厚的话术,然后被集中安排在一个封闭的会议室里进行记忆,按培训老师的话讲是要把上面的全部内容都一字不落地记下。
“督导工作也得记话术吗?”
叶秋心里满是疑问。正在这时,昨日那个曾给他带路的娟姐走了进来。
“叶秋,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就是你之前应聘的那个市场督导的工作刚刚通知下来已经满员了,只能安排你去做销售,你看能不能接受。”娟姐推了推架在鼻翼上的金边眼镜,缓缓说道。
“这……你们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呢?”
“都说了是刚刚下来的消息,你也知道现在是毕业生应聘的旺季。”
“……好吧。”听完话,叶秋只能无奈地点点头,他的行李全都安顿好了,也不可能临时找到更好的落脚处。
“对了,因为你现在还没有正式毕业,所以公司暂时也不会跟你签订劳动合同,只有实习协议,这些你都清楚吧?”
叶秋再度点了点头,然后娟姐便推门离去,只剩下叶秋几人在会议室里翻读着那些枯燥的话术。上面写的是去拜访客户时面对各种情况所需说的不同言语,但话里话外多是阿谀奉承或是对自身产品的过度夸耀,譬如“货卖堆山,堆得多也卖得多”……
“敢情是只让人家一个劲儿进货却没替他想过如何能卖完?”
一幅画面开始在他脑海中浮现:一人在边上各种谄媚夸耀,另一人在里边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绵绵的赞誉,什么时候把其哄高兴了,什么时候单就成了。叶秋打心里抵触这种虚与委蛇的方式,但也别无办法,他知道这是这个工作日后的必经之路,必须学会去适应,适应环境、改变自己。
但叶秋仍希望能拥有自己的时间,他在网上新买的滑板也到了,一下班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去门卫处,夹着装有滑板的纸箱回宿舍的时候,笑容在他的脸上肆意散开,嘴角的肌肉几乎都快要脱离束缚,怎么扯也扯不回去了,他笑着,颠着,唇边露出了那瓣缺损的上牙,这几乎是他这几个月来最开心的时刻了。
出厂区大门往右拐走大概一公里,就是小镇广场的位置,晚上这里会聚集不少跳广场舞的叔叔阿姨,但角落里仍留有一块较宽敞的空地,夜里也会有不少板友在那儿磕招,叶秋热情地和他们打起招呼,就用此前在广东时别人教给他的手势,双拳相碰间叶秋一下子又认识了好几个新朋友,男孩女孩都有,他们把叶秋拉进了当地的滑板群,里面有是学生的,有已经参加工作的,但彼此间都交谈甚欢、相约玩耍。
这该是多么快乐?
看着眼前一张张天真活泼的笑脸,叶秋忽然很怕忘记他们的模样,那么有没有什么方式能够把快乐的时光记录下来,若干年后再翻开时或许还能重拾那份感动和纯真?
刚好这时短视频也很火,叶秋便开始学着也把自己滑板的视频上传到网上,看着网友们的点赞和评论,有时即使是自己一个人滑的好像也不那么孤单了。但他并没有像其他创作者那样去钻研如何获取流量,只是把这当作一种记录,仿佛更多的只是为了拍给自己看的。
然而,快乐的时光又很短暂,经过几日的培训叶秋就要被派往邻省出差了。
“他们已经过去了,你先去广城,到了后打这个电话联系刘军经理,看他怎么安排。”娟姐对叶秋说道,同时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有一串电话号码。
叶秋接过纸条,却是一头雾水,犹豫之后还是开口问道:“这……能告诉我具体该做哪些吗?比如工作内容或是销售指标?”
“你先过去,看着学,你自会知道,”娟姐并没有回头,而是继续说道,“还有,别什么都问,参加工作了可不比你在学校。”
听到话的叶秋似有所悟,也许这本就没有确切的答案。
临行前夕,叶秋得准备行李了,由于公司规定一切花费都只能出差回来以后才报销,所以叶秋只能先自己垫付。他打开手机,看见微信零钱里只剩几十块了,他又翻开钱包数着里面的纸币,还剩七百,算上另外一张银行卡里的钱,一共两千九百块,那张卡里的是学校的助学金,他一直没舍得用,本次出差一共20天,算上车费和住宿餐饮,叶秋很担心这些钱不太够的。
翻着翻着,他看到了一张被叠得皱皱巴巴的纸片,被夹在钱包里已不知多久,边缘几乎已成了粉末状,叶秋细看才知道,那是去年自己在英子曾送给他的纸箱上面掰下的邮递信息,而上面的字迹已经可以追溯到四五年前。他楞楞地盯着纸片瞧了好一会儿,又把它塞了回去,在那张纸片下他又发现了一样新的东西——一块贴着女孩照片的塑料卡片——这是娜娜送给叶秋的,她的手里应该也有贴着自己照片的一块,只是不知道,半年多过去那张照片是否还留在她的身边。叶秋又愣看了一会儿,随后缓缓将钱包合上。
翌日,经过三个小时的大巴及高铁的转乘,叶秋总算抵达了目的地——广城,刘经理说自己有事在处理,便让叶秋和另一位同事红哥一起先去走访楼盘,随后叶秋也根据标记的地点见到了红哥,但出乎意料的是所谓的红哥年龄看起来也只和叶秋差不多大,瘦瘦高高的,戴着一副白框眼镜,使得本就不大的双眼在镜片的拘束下显得更小。
“想啥呢,我们就是一个学校的,只不过我比你早来几天罢了。”似是看出叶秋的疑问,红哥嘴角笑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平静。
“那您也是我的前辈,以后有不懂的还望多多指教,”叶秋看见红哥被汗水浸湿的白色衬衫,赶忙掏出事先买好的可乐,“红哥,喝水!”
“哦,谢谢。”红哥随手接过水。
“能够问一下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吗?”叶秋趁热打铁。
“每天去扫楼盘,去要师傅的电话。”
“小区会让咱们进?”
“有的让,有的不让,不让就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换个口儿进,”红哥用手指了指马路对面的街区,“那边的楼我这几天都扫过了,这两天你跟我混,后天军哥也要过来。”
“行,谢谢红哥。”
4
两天的时间里二人走遍了好几个小区,那种才修好尚在装修的楼算是容易进的,难进的是有不少业主已入住且只有部分在装修的,有时一看见门口有保安拦着叶秋就会感到害怕,但红哥却是毫不在意,他告诉叶秋这行要想做得好必须得胆子大,他径直走向入口,脸上坦然的样子让你根本看不出他和正常出入的业主之间的区别。但身上背个包还是容易令人生疑的,有好几次都被保安拦下,见事情败露红哥也不做隐瞒,笑了笑道声抱歉便转身去找下个地儿去了。
“先看着学,后面你就得一个人做。”
红哥这样对叶秋说,然而叶秋却不确定自己究竟能否做到,他只能尽力地壮足胆子,告诉自己并没有进去做什么违法的事儿,被拒绝了大不了下次再来呗。
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酒店,两人往往已是累到腰酸脚麻,然后还得写日清表、开视频会议报告自己当天的收获。
早上去前台退房的时候需要拿发票,但本来只是八十一晚的标间发票上面却写的是一百二,叶秋有些疑惑,红哥则一脸不屑地说:“这是要拿回去报销的凭证,公司的标准是每天一百二,但报销是按照发票上面的金额,工资本来就那么点儿,这四十块干嘛不拿?”
刘经理在第三日的上午便与二人会和了,他同样穿着一件白色衬衫,看着要比叶秋矮半个头,有着蜡黄色的肤色和三十多岁男人典型的发福身材,凸起的肚皮在白色的衣服下很是引人注目。
“您好,刘经理。”叶秋主动打起招呼。
“嗯好,叫我军哥就行,”刘经理只是笑笑,随后又拍了拍叶秋肩膀,继续说道,“小伙子,跟着我好好干。”
刘经理说他还没吃早饭,三人便一同前往饭店用了餐,吃过饭后三人又走了好几个楼盘,直到下午两点过才拖着大汗淋漓的身体去饭店补上午饭。
“对了,早上和中午的饭钱都是谁给的?”回到酒店稍作休息时刘经理突然问道。
“呃……我给的。”叶秋愣了一下,回答道。
“一共多少?”
“人均40。”
“好,我转给你。”刘经理掏出手机,输入了转账金额。
“呃……军哥,这个不用,您带我去了那么多地方,也辛苦。”
叶秋刚想拒绝,却被打断了。
刘经理摆摆手说道:“别……公司有规定下级不能请上级吃饭,你记得把钱领了,不然二十四小时后就自动撤回了。”
“嗯好。”叶秋点点头,他确实记得入职章程里面是有这样一条的,所幸自己的领导还算公私分明,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傍晚的时候刘经理又带叶秋二人去见了一位当地的大经销商,觥筹交错间饭桌上的众人脸颊上都泛起了红晕。
“来,王总,我敬你。”刘经理给自己杯里再度倒满,起身双手作揖,对面坐着的同样大腹便便的黑衣男子也伸出酒杯来,二人相碰间各自一饮而尽。
“刘总,不知你们今晚是在哪点儿住?”黑衣男子问道。
“哦,我们订了酒店的,离这儿不远。”刘经理回答。
“哎呀,你们咋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嘛?我在这上头那个皇家连锁酒店是VIP贵宾,这样,你们下回来,不用订酒店了,直接去报我的名字随便住,我在那里有个房间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订着的,反正也不去住几次。”被叫为王总的黑衣男子喝完酒便把身子半靠在了椅子上,一边用牙签挑着嘴角的肉渣一边笑着说,只是笑起来的时候本就臃肿的脸庞更把眼睛挤到了一边,眯缝着像是一条线。
“哎,好嘞好嘞,来,抽烟。”对此,刘经理也是笑着应和道,又恭敬地上前递上一根烟。
酒过三巡后众人都是满脸通红,刘经理又指了指红哥,对男子说道:“这是我们公司来的两个新人,以后这块区域大多由小红和你交接,不周之处还望多多照顾。”
“王总好!”红哥立马识趣地又倒满一杯酒,撑着已喝得摇摇晃晃的身体再度起身,毕恭毕敬地和黑衣男子碰了一杯,随后一饮而尽。
夜晚,叶秋撑着摇晃的身体走出饭店,他摇晃了一下眩晕的脑袋,但那种眩晕感却更强烈,他回头看向红哥,而此时红哥正在和黑衣男子作着告别——
“王……王总,以后还望……多多照顾。”红哥喝得似乎已经有些迷糊了,通红着两颊连说话都是言语不清。
“那是,但是以后你就叫我王哥就行,就别这个总那个总了,咱两就是兄弟,你需要啥尽管跟哥说,”黑衣男子拍了拍红哥的肩膀,又补了一句,“小弟这个酒量还得再练啊,这么快就不行了?”
“哎,年轻人嘛,多喝几次就好了。”刘经理在一旁打趣道。
刘经理另外订了房,所以晚上只有叶秋和红哥住一块儿,但等回到酒店叶秋却惊讶地发现红哥并没有喝醉,红哥却只是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只是喝酒上脸罢了,其实这点儿酒并不算啥,但是你要是一直能喝,那胖子肯定会使劲儿灌你。”
听完话叶秋才恍然大悟,他没想到只是简单的一场饭局,其间种种居然如此复杂,同时他内心也在怀疑自己究竟能否做好,和他们一样。
洗完澡后红哥突然随口问道:“对了,今天中午的饭钱军哥给你转的,你应该没有收吧?”
“阿,已经收了,公司不是有规定下级不能请上级吃饭吗?军哥还提醒了我的。”叶秋不假思索地答道。
“啥?你是不是傻?他发给你你就领啊?”听到话,红哥却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不想给他为什么又要转给我呢?”叶秋疑惑。
“你不知道那个是可以撤回的吗?”
“撤回?”听到这里叶秋才终于恍然大悟,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他想起了刘经理说过的那句“记得把钱领了,不然二十四小时后就自动撤回了”,现在他总算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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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然而第二天叶秋怀着忐忑的心情去见到刘经理时却发现他并没有任何生气,甚至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一切仿佛都和昨天一样。
刘经理又带两人去见了几个经销商,逼仄的店铺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建筑材料,几人坐在里屋,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几乎窒息的烟味。叶秋不会吸烟,想出去透透气也只能借着去洗手间的短暂间隙,毕竟频繁外出并不礼貌。
几人在亲切地交谈着,只见一根接过一根的香烟被点燃,嘴巴一张一合间有着白色的烟雾不断从他们口鼻窜出,飘散到空中,然后又渐渐淡化,变得虚无且透明,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烟味却是更浓烈了。他们脸上依旧堆满了笑容,那些被燃烧过的香烟都化为白色的粉状物落到了地上,他们只用脚轻轻一踩,有些本来还保持着柱状的粉末便被轻易碾碎,成为了黑色泥地里的一部分……
慢慢地,整个房间都被白色的烟雾笼罩,每呼吸一下都能感觉到浑浊的刺鼻气味在顺着鼻腔窜进咽喉,在顺着喉管壁慢慢爬。叶秋几乎要咳嗽出来,他不敢大口吸气,每一下都得很小心,但他只能尽力地憋着,尽力不让自己的反应让对面觉得是不礼貌。
而除了浓重的烟味,他们说话时还不时地爱带些污秽的字眼,叶秋记忆里只在骂人时才会被用到的词被他们随口说出,也不知道是为了彰显自己为数不多的气场还是习惯使然。虽然那些话在叶秋听来是尤为刺耳的,但刘经理似乎觉得并没什么,甚至还会附和着也说上两句;红哥也觉得没什么,在一旁叠着笑,时而用手推推白色的眼镜框,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则滴溜溜地转着,仿佛随时都会捕捉到最微小的变化。
在这样的圈子里,不抽烟的人是会被抽烟的人看不起的,不说脏话的人往往也会被说脏话的嘲笑木讷呆滞,叶秋突然感觉自己的一切都与这里格格不入,仿佛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在竭力排斥着那种空气中的细腻感。他们或许只是习惯如此,按理说这并无不妥,只是叶秋心里涌现了一种恐惧,他害怕自己以后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在经年累月的影响中被同化成一个满嘴脏话、吞云吐雾的油腻家伙。
“他开始讨厌这满屋子的烟味,讨厌那些被堆叠在脸上的铜臭味,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不抽烟却还要捏着烟袋去讨好那些满脸横肉的油腻家伙……”
——摘自2020.5《秋的日记》
中午吃完饭后,刘经理突然对叶秋说道:“小秋啊,下午呢你就自个儿坐车去乐城或者眉城,这个月你的任务就是搜集一百个防水师傅的电话,另外再去这两座城市做个市场调研,给我把当地的建材店里在卖哪些东西,卖什么品牌的东西,以及老板进货的喜好和店铺的销售量全都统计出来,做成一份报告给我。”
突如其来的安排瞬间让叶秋手足无措,他不禁一脸茫然地说道:“这……我一个人去吗?以前并没有做过呀。”
“没做过就自己想办法,你和小红都是一样的任务,他可以你为什么就不行?”
“可是……这个月都已经过去一半了,任务量却还是一样的?”
“我不管,我只要结果。”刘经理直接打断了叶秋的话,言语间也没有了昨日的友善。
“好的。”
谈话到这里叶秋大致明白这其间的缘由了,他点了点头,也知道自己不该再找寻借口,只是这其间的人际关系复杂得让他有些头疼,他当然也可以像红哥那样去试着做到审时度势、察言观色,只是骨子里单纯的他不愿意去违背自己的内心,去迁就那些自己心底里本就十分反感的东西……
坐车去车站的时候刚好经过了一处立交桥,叶秋在路边看见了一个骑着弯把自行车的妹子,穿着红色骑行服的身影在灰黄的建筑背景中格外显目,粉红色的头盔下戴着一副风镜,风镜以下用一块魔术巾裹住面部,头盔后是随风飘荡的发丝——潇洒、自由。叶秋一直盯着女孩的身影,从车窗前面移到后面,他的眼睛几乎快要亮起光来——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吗?
到了车站,然后是转乘前往乐城的长途大巴,叶秋刚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却又看到了街边有一对情侣正在闹别扭:女孩把男孩的手一把甩开,嘟着嘴撇到一旁,男孩也赌气不再搭理女孩,女孩走了,男孩也走了,只有叶秋隔着车窗看着两人,心里喊着:“快停下,快停下,去追一追ta 吧……求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