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就是一个好孩子

他是一个得人嫌的孩子。

他头发蓬乱,脸上汗水和着灰尘,黑一块灰一块,衣服破旧不得体,一件长长的脏兮兮的大衣罩得只露个头,腰间用一根草绳捆住,算是扣了扣子。无论别人怎么唬他骂他,他始终咧着嘴,得意扬扬地笑,一嘴参差不齐的牙齿暴露无疑。这些还不是人们讨厌他的根本原因,邋遢顶多是让人觉得这孩子不讲卫生。可他痞里痞气,手脚不干净,欺负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这无疑让乡亲们对他心生厌恶。

“阿苗今天将好大一条虫子塞进我家四儿颈脖里,吓得四儿发烧,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你再要不管他,休怪我打断他的手。”

“我家那只天天下蛋的芦花鸡,明明看它进了鸡窝,也听见了它下完蛋的哥哥哒,等我从地里回来,鸡窝里却不见鸡蛋,我家大头说阿苗来过,你让他把鸡蛋还回来,真是现世的东西”。

“阿苗在不在,我刚买的一包烟放桌上,上个茅房的功夫,就不见了,他这是第三回了,别让我见着他,否则我扒了那个杂种的皮”。

……

前来告状的乡亲将梅婶家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一声高过一声,说着说着就划指顿足地骂将起来……

梅婶又端茶又递烟地说着好话,陪着小心,终于将乡亲们怒火平息下去,各自散去。

晚上,从梅婶家就传来了皮带抽身裹皮的声音,然后就是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再然后就是翠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声,还有“我再也不了”的求饶声。

阿苗的劣迹已经在这个不大的村子是“如雷贯耳”,不管谁家丢了东西,或谁家小孩被欺负,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当然多半都是他干的。

阿苗是梅婶的侄子,一个孤儿。母亲在听到他第一声啼哭之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上山砍树坠崖而亡。从此他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今天在大伯家过两天,明天小叔家赖几日,后天到姑妈家呆几天。叔伯姑妈家子女多,在那个缺少食的年代,多一张嘴吃饭就给这个家庭增加了沉重的负担。因此大妈,小婶见到他就来气,半碗稀得见底的粥啪地甩在他面前,然后拿眼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就跟饿狼似的扑向粥碗,头也不抬地喝下去,然后用那双脏手捧起碗,伸出舌头,发狠地舔着,舔过的碗比水洗过还干净。自从父亲去世后,他没有哪一天吃饱穿暖过,他身上裹着的永远是父亲遗留的宽大的衣服,一双冻得通红的脚上套着一双船一样的千层底棉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在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日子里,生存的本能让阿苗学会了“顺手牵羊”、“敲诈勒索”的本领。他到邻居家,眼睛贼溜溜地转,趁人不备,总能顺一两样东西,完了还在那堆光着屁股和泥巴的伙伴面前亮一亮,炫耀一番;看到一些比他小的伙伴拿了好吃好玩的东西,他是威逼利诱加恐吓,总能“截获”一些战利品。

当他的种种劣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他的大伯和小叔将他狠抽一顿之后,再也不管他了,让他自生自灭。

侄儿再不好,那也是一条命,梅婶含着泪将阿苗背回自己的家。

可阿苗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在姑妈家所在的村子里依然“作恶多端”,以致于周围的邻居见了他就锁门,孩子们见了他就躲。尽管这样,他还是能惹出一些是非,乡亲们先是怒火中烧,摩拳擦掌,恨不得将阿苗大卸八块,然后是骂中带唬,最后是息火走人;梅婶总是先狠狠地打,再高声大骂,然后是骂中带哭,最后是唱着催眠曲让他入睡……

在这种酸中带苦,苦中带泪的日子里,阿苗也在一天天长大。但奇怪的是到梅婶家告状的乡亲慢慢地少了,或许是乡亲们对阿苗的行为已经是见惯不怪了,亦或许是阿苗在慢慢变好了。

阿苗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梅婶也给他缝了一个新书包,让他和自己的三个孩子一道去学堂,头两年阿苗在学堂挺好的,没给梅婶惹什麻烦。可到了第三年,阿苗旧病重犯,今天偷同学的文具,明天跟同学打架,老师直接将他送回了梅婶家,让他把坏毛病改了再来。梅婶抹看眼泪用竹鞭抽打他的屁股,等他姑妈打好了,他转过身来跪在梅婶面前说“姑,让我出去做事吧,我不想念书。”阿苗从此再没去过学堂,无论翠婶用什么法子,都不管用。

阿苗果真出去做事了,那年他十二岁,梅婶挑了一担行李将他送上了车。当大巴车的尾气将尘土扬起的时候,阿苗从车内探出头来笑着冲翠婶使劲地挥手,梅婶在迷离的飞尘中已泣不成声。

阿苗在乡亲们视野中再出现的时候,那已是五年后的事了。那天我从学校回家,母亲告诉我阿苗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兴奋,因为我对阿苗太熟悉了,他的一切伴随着我整个童年。

“阿苗现在怎么样?以前那些事不做了吧。”我很担心他劣性不改。

“看样子在外面挣了不少钱,穿得怪好的,还带手表。”

“他在外面做什么事?”

“他姑说他先是在码头驮包,后又搞个车子送货,再后来说租了一间屋子卖衣服。”

“哦”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变化大着呢。见到我和你爸都客气得很,还塞给你爸一包大前门。他给乡邻都带了东西。你二婶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阿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我昨天碰到你梅婶,说阿苗变好了,懂事了,你梅婶又哭,哭完了又笑,说阿苗本来就是个好孩子。”

“你梅婶还说当年阿苗不是不想读书,而是看到他姑父姑妈一家生活太艰难,故意在学校调皮打架,偷窃扒拿,好让老师把他遣回家。他出去做事好减轻一些姑妈家的负担。”

听到这里我的喉咙像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多么卑劣而又高尚的手段,终于让他“如愿以偿”,这么多年一直背负着在老师同学心中那种“劣迹斑斑”的恶名,毫无争辩。

是的,他曾经是一个讨人嫌的坏孩子。

可是,他本来就是一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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