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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杨家村，一个靠近河流的偏僻村庄。80年代，村里大多数人，以务农为业。
盛夏农闲时分，三五成群的大娘喜欢摇着蒲扇，坐在村头的枣树下拉着家常。
“看那赵明梅，几年的时间已经克死了两个丈夫，真是个灾星。”
“三十岁不到，也没留下个小孩，肯定还要嫁，也不知道下一个倒霉鬼是谁？”
“嘘！人来了，别说了。”
赵明梅扛着锄头快速走过，似乎感觉到身后这些人对她指指点点，越发加快了脚步。
自己本来就是苦命人，还要被村里人嫌弃，不由得流下几滴眼泪。
也许应了那句话，自古红颜薄命。她从小生得好看，成年后，附近村上门提亲的青年快把门槛踢坏了，最终她选择了同村的张力。
张力白白净净的，为人老实，婚后不久，河道涨水，村里出义务工抢险时，被洪水冲走。打捞上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那年，赵明梅二十三岁，三年后，经人撮合，嫁到杨家村。第二任丈夫杨坤，是村里的电工。结婚不到一年，村里修建泵站，组装电机通电时，触电身亡。
从那以后，附近村庄都传开了，赵明梅是个不祥的人，克夫命。
为了不再听到其他人的议论，赵明梅在河道旁开了一块荒地，用那个年代常见的土砖，在旁边搭了两间茅草屋，从此搬离了村子。虽然条件艰苦，但也落得清静。
02
张皮子早些年游手好闲，不愿干土地里的活，喜欢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后来走街窜巷，行走在各个村庄收野味和皮毛，得了张皮子的称呼。
他家院子里摆放着各种野兽的皮毛，村里人都不喜欢那种味道，也不愿接近他家，平日里又不爱打扮自己，满脸胡子和乱糟糟的头发，常年衣服上都油乎乎。三十好几了，也没娶上媳妇。
自从赵明梅搬到了河道边，他就惦记上了。村里人迷信，说赵明梅克夫，可张皮子走南闯北，也算有些见识，根本不信那一套。
赵明梅在地里锄草，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滑落，张皮子看得心痒痒，一脸奸笑地走上前去搭话。
“赵家妹子，这大热天，一个人干活辛苦了。”
看着他那一脸坏笑的模样，赵明梅打心底讨厌，张皮子以前的名声可不太好。知道他不怀好意，赵明梅只是“嗯”了一声。
张皮子也不恼，走上前去，说道：“要不要哥帮帮你？”说话间，手已经搭在了赵明梅手里的锄头上。
赵明梅退后一步，说道：“张皮子，我不需要你帮忙！没事你就走吧，我一个寡妇，让人看到了不好。”
“那有啥不好？大不了你就跟了我呗！妹子，跟了我，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说完，上前两步，伸手去抓她手中的锄头。
赵明梅也不废话，举起锄头就往他身上招呼。没想到张皮子很滑溜，转身就躲开了。
“哟，有个性，哥更喜欢了。”又是一脸贱笑地上前。
赵明梅毕竟是个女人，不一会就气喘吁吁，手里的锄头也抡不动了。
眼看张皮子就要抢到她手里的锄头，突然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
“大黄，上。”
张皮子转身看见一只黄狗朝他扑来，吓得撒腿就跑，刚跑出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喊了声“回来”。
张皮子回头一看，杨三妹正招呼着黄狗回去。气得他大声说道：“杨三妹，要你多管闲事！要不是看在你那坐过牢的二哥份上，我今天非……”
不等他说完，杨三妹在地上捡起一个土圪塔就朝他砸去，那黄狗像是得了指令窜了过去。
张皮子头也不回地跑了，直到看不见人了，俩女的才哈哈地笑了起来。
03
杨三妹，本名叫杨乐乐，16岁，是老村长家第三个女儿，村里人都叫她杨三妹。从小就是男孩子性格，喜欢领着一只黄狗在河边溜达。
由于村里所有人都嫌弃赵明梅，她看着杨三妹，也没有急着说话，不知道她会不会和其他人一样。转念一想，毕竟刚才她帮了自己。于是说道：“谢谢你，妹子。”
“不用客气，嫂子。张皮子那样的败类，就得收拾。”杨三妹笑呵呵地说道。
赵明梅看她满脸笑容，瞬间心情好了很多。
杨三妹接着说道：“嫂子，你一个女人，独自住在河边，很不安全呀！为什么不回村里呢？”
赵明梅叹了口气说道：“住在这里清静。”
“我还不知道吗？都怪那些老妈妈们乱嚼舌头。要我说，嫂子你就是太老实，前几年他们嚼我二哥舌头的时候，我上前一顿骂，她们就再也不敢了。”
杨三妹的二哥，赵明梅知道，杨坤活着时给她讲过。
二哥叫杨勇，和张皮子差不多年纪，大概十年前，老村长在交公粮时和邻村的几个小伙子发生了口角，拉着牛车回家时被他们拦在路上找茬。
杨勇听说后，从家提了个木棍就去了，当年年轻气盛，一时没忍住就动了手，一个小伙被打成了重伤，杨勇因为那件事坐了三年牢。
坐过牢，杨勇的终身大事也耽搁了下来，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坐过牢的人。
赵明梅又叹了口气，说道：“我和你哥都是苦命的人，可惜，我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妹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杨三妹将这话记在了心里。
04
杨勇一个人租住在火车站附近，白天在车站货场装卸货，到了晚上，一个人住在十几平的出租屋内。
工友们都是附近居民，下班后各回各家，唯独他不愿回去，杨家村离火车站二十公里左右，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时代，回家的确不方便，可他真正不愿回村的原因却不是这个。
在街边溜达了一阵，杨勇买了瓶白酒和一些下酒小菜，每天下班喝点小酒，排解一下心里的忧愁，他认为一个人这样一辈子也挺好。
回到出租屋，三妹来了，屋里被收拾了一遍，看上去整齐干净多了。
杨三妹指着墙角处一大堆的空酒瓶说道：“二哥，都说了很多遍了，让你少喝酒，你就是不听。又买酒了！你这习惯得改，喝完酒饭吃得少，你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好好好，二哥听你的，以后不喝了。”杨勇应道。
三妹从小聪明伶俐，几兄妹都喜欢她，杨勇也喜欢顺着她。
“当着我的面这样说，我走了以后又恢复老样子是吧？”
“不会，哥这回真改。”
“要我说，你就回村里，娶个媳妇过日子，家里的田地分几亩，不比你在这混日子强？”
杨勇叹口气，说：“我这个样子，谁愿意嫁给我呀！”
杨三妹试探性地问：“哥，你也过了三十岁了，要不娶个结过婚的？”
杨勇说道：“只要是能踏实过日子，不嫌弃我坐过牢，我也愿意。”
“眼前我们村就有一个，明梅嫂子，你看怎么样？”
杨勇没有说话，赵明梅虽然结过两次婚，可没有生过小孩，那身材模样也是没得说，好看。
“你不会和村里那些人一样，认为她是克夫命吧？”杨三妹看杨勇不说话，急忙问道。
“不不不，明梅长得漂亮，我怕她会嫌弃我。”
“只要你这没意见，她那边我去说。”
杨勇又是一阵沉默，杨三妹说道：“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说句话就行。”
杨勇忙说道：“我同意。”
05
杨三妹依旧喜欢去河边溜狗，遇见赵明梅会停下说几句话。
“妹子，又溜狗呢！”看到她，赵明梅打起招呼。
“是呢，嫂子。”杨三妹笑着答道。
两人说话间，一只野免从田埂边的草丛窜出，大黄反应很快，一把将它按住，叼到杨三妹跟前，使劲摇尾巴，很得意的样子。
杨三妹立刻抓住大黄狗的脖子说道：“大黄，松开！”捏住它的嘴巴，将野免放生。
野免一溜烟地跑了，大黄急得大叫，可是被杨三妹抓住脖子，没有办法挣脱。
“妹子真是善良，要是换了别人，还不得加一餐呢。”
“也是一条生命，我有些不忍心。还是头一回听有人说我善良，她们可都在背后议论，说我凶，以后可不好找婆家。”
“哈哈哈，她们那样乱说，你不骂她们？”赵明梅开玩笑道。
“让她们说去吧，我就不相信了，真正喜欢我的人肯定不会觉得我凶。”
“妹子，你这敢爱敢恨的性格真好。”
杨三妹突然凑到赵明梅跟前说道：“嫂子，杨坤哥已经走了三年多了，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事情？难道真的要一个人在这野地过一辈子？”
赵明梅愣了一下，她还真没有想过。自从有了那些谣言，她好像也相信了，自己就是一个不祥的人。
人言可畏，她自嘲道：“现在谁还敢娶我呀！”
杨三妹说道：“嫂子，那些事情都是意外，跟你没关系的。”
“可是……”
“可是什么呀？人生就这短短的几十年，为什么要听别人的想法？应该为自己而活，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杨三妹打断她的话。
赵明梅思考了会，说道：“如果以后有人愿意，我会考虑的，可张皮子那样的不行。”
杨三妹又凑到她跟前说：“其实有一个人挺喜欢你，我二哥。”
赵明梅立刻臊红了脸，她没想到杨三妹是来说媒的，并且这么直接。
06
杨勇被三妹叫了回来，在河边的茅草房里，两人见了面。
两人都没有过多的言语，低头坐在屋内，偶尔会抬头偷看对方一眼。
杨三妹数落两人几句后，识趣地走了。
老村长知道杨勇去见了赵明梅，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坐在板凳上不停抽着旱烟，当年的事情，他有责任。
那晚，杨勇吃了晚饭才回家，满面红光。家里人多年没有见过他这样了，不用他说也能猜到，他和赵明梅谈得不错。
那晚的月亮很圆，全家人坐在院子里，不用点灯也能看得清楚，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坐一起聊天了。
“爸，我和明梅说好了，我们都不年轻了，也不在乎那些繁琐的礼节，我们想这段时间直接把事情办了。我们也不回村，就住河道边，离田地也近。”
老村长敲了敲手里的烟斗，点了点头，然后一声不吭地回房了。
杨勇和赵明梅的婚礼很简单，在那两间茅草房里，赵明梅穿了件新衣服，自己动手做了一桌子菜。
没有其他人参加，村里没有一个人来，没人要喜糖，也没人闹洞房，只有赵明梅娘家几个人和老村长一家简单吃了顿饭。就这样，两个苦命的人走到了一起。
村头的枣树下，那几个老大娘仍然喜欢聚在一起拉家常。
杨三妹经过时，她们小声交谈，指指点点。她知道，八成又在议论二哥和嫂子，停下脚步瞪了她们一眼，她们立刻闭嘴不说话了。
待她走远，交谈声又起：“老杨家这丫头太厉害，以后可不好找婆家。”
“小点声吧！被她听到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07
杨勇和赵明梅过得很幸福，田地里都种满了庄稼，就等着来年丰收。赵明梅小腹隆起，他们的家庭也即将迎来新生命。
杨三妹更喜欢去河道边玩了，几乎每天都有往返。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腊月二十，家家户户都准备着食材，迎接小年。那晚，雪下得特别大，村里所有人都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大清早，村里传来哭喊声，李老大家的媳妇大叫着自家的耕牛不见了。
紧接着，各家各户陆续传来喊声，自家耕牛也不见了。
老村长最着急，家里除了耕牛，杨三妹和黄狗都没影儿了。
全村二十多头耕牛，一夜之间全不见了。村民们都眉头紧锁，耕牛是他们命根呀。
所有人行尸般地走向村口，大雪早已经将脚印覆盖，偷牛贼早就走远了，可大伙还是忍不住顺着路向村外走，希望有奇迹出现。
他们的速度不快，只是失去耕牛的痛苦迫使他们想往前走走，去看看。
村外有一个干枯的池塘，三妹的大黄狗混身是血地躺在池塘边，没有了生息，冻得僵硬，在雪地里十分显眼。池塘中间的大坑里，二十几头耕牛围成一个圈站着。
村民慢慢走到跟前，耕牛围着的，是杨三妹。她穿着大红袄，两只手紧紧抓住二十多根拴牛绳，其中的一只胳膊上，还将牛绳绕了一圈。眼睛紧闭，像是睡着了一样，身体早已僵硬。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甚至是多年后，村里人谈起这件事情，还是忍不住掉眼泪。以至于后来，村里人尽量避免提起这件事情。杨三妹的死，成了村里所有人的痛。
杨三妹喜欢河道，杨勇执意将她葬在河边那块开荒地里。那天，村里所有人都来了，杨勇和大哥一直阻拦着要下跪的村民，说是三妹还小，经受不起。村民不愿意了，说三妹做的事情，经受得起。后来经过协商，接受小孩的跪拜，平辈不阻拦，长辈必须阻拦。张皮子也来了，磕了三个头，临走时，向赵明梅鞠了一躬。
凶手很快被抓获，是四个外地人，他们是在出城的小巴上被抓的，因为其中一人的脸上全是被狗咬的伤㾗，引起了民警的怀疑。
四个人对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从他们的口得知，那晚他们用了少量的迷药，不知道什么原因，杨三妹却没事，还被她发现了动静，在喊不醒家里人的情况下，独自追了出去。四个人让她牵回自家的耕牛，她没有答应。在拉扯中，其中一人用拴牛桩击中了她的头部……
盗杀耕牛本来就是重罪，又闹出了人命，四个人全部被判死刑。
08
第二年春天，赵明梅生了一个女孩，那模样，像极了杨三妹。杨勇给她取名，杨思。
村里人在田间劳作时遇见杨勇夫妻，都会走上前去说上几句话。新任村长告诉他们，村子里，有块宅基地，村委出钱，起上三间瓦房，他们两夫妻可以搬回村里住，全村人都欢迎。
杨勇和赵明梅拒绝了他的好意，他们已经习惯了住在这里，一出门就能看见地里的那座新坟。
杨思慢慢长大，村里的老人见到她的模样，心里总会默念：像！三妹回来了。
杨思很讨村里人喜欢，在那个不算富裕的年代，村里人只要见到她，都会把家里最好的零食给她。
和她三姑一样，杨思特别喜欢狗。八岁那年，李老大家的花狗生了一窝狗崽，杨思硬拉着爷爷去要一只。
李老大的媳妇让她选一只，嘴里嘀咕着：“奇怪，一窝生了六只，有一只纯黄色的，也没见村里有黄狗呀？”
杨思一眼就看上了那只黄色的。
河边的茅草屋，早已经变成了三间红砖瓦房，唯一没变的，就是两边长满水草的河道。
一个女孩带着一只黄狗沿着河道行走，附近农田里的村民偶尔抬头，似乎见过同样的画面，那是多年前，同样有一个女孩，带着一只黄狗走过……
黄狗叼回来的野免，总会被杨思放生。赵明梅眼含泪光，这一刻像极了多年前，杨三妹将野免放生的场景。
09
时光飞逝，杨思长成了大姑娘，离开家学习、工作，一年回来不了几次。
村口的大娘们，好像不喜欢拉家常了。每次杨思回家后经过村口，她们就拉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
像！和三妹长得一模一样。
杨思在河道边散步的日子越来越少，出现在河道上的，是杨勇和赵明梅带着那条老黄狗……
杨思出嫁那天，全村人都来了，他们的眼中，尽是不舍，杨思笑着告诉他们，自己会经常回来。
全村人目送着车队离开，久久不愿离去。
婚车司机笑着说：“好多年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送亲场面了，姑娘，你像是全村人的女儿。”
杨思说：“从小到大，他们都对我很好。”她知道，因为自己长的像三姑。
三姑的事情，虽然村里很少有人提起，可这么多年，她也从只言片语中，了解了当年的事情。村里人遗憾的是，为什么所有人那天晚上都没有听到动静，他们宁愿那晚耕牛被盗走，杨三妹也没有一个人独自追出去……
婚车走后，杨勇拉着赵明梅走在河道边，身后跟着走路都有些不稳的大黄狗。一只野免从草丛中窜出，大黄狗已经没有了追赶的欲望。
两人同时看向那座孤坟，恍惚中，他们仿佛看到，三妹领着那只黄狗，奔跑在河道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