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幻境成婚梗
张启山一病就是两月有余。
这病灶来的蹊跷,解九看不出名堂,二爷老八也不知缘由。早先他下墓在即,大小姐偷偷跑到城外头开福寺为他求过平安。张启山是听管家说起,知道以后只在心里哂笑一二。别说他一个手下握着万千生魂的军人,就是天天周易卦盘不离手的老八,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大小姐大约不知道他不信,看着她颠儿颠儿拜佛回来的样子,张启山心里一乐。
可这世上就有这么一语成谶的事情,他在墓穴里中了机关,回来后没两日忽然病发。病后不烧不吐,只日日昏沉躺在床榻上睡着。偶尔清醒一些,张启山就想到小姑娘了——该不是许了愿却忘记还了吧。
大小姐自小受的西洋教育,尹老爷子也没请过佛祖菩萨的回家供着,恐怕她不太清楚这求神还愿的礼数。想来大小姐只不过是听街上老妪垂髫闲聊,才知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忙不迭只身赶往城外。
如是醉生梦死了个把月。有时他悠悠转醒,就能看到大小姐的头顶在自己手边,手臂压在脸颊下,睡得很安稳。张启山一伸手,就能抚摸到那头柔软的黑发。他小心翼翼拨过来一绺在手指间,缠缠绕绕,没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再后来张启山察觉到自己被秘密送出了戒严的张府。去向不知,大约是往北走,因为风更冷,山更绵延。山水兼程,他们大约走了半月多才赶到目的地。张启山病着,浑身乏力至极,只能靠流食臆想续命。
他很想想一想长沙,想一想一众疾苦的百姓和偌大的中国,只是思绪混乱,脑袋里断井残垣多是儿时剪影。张启山终于作罢,放任自己把心思拉回人界,却越来越多想起尹新月来。
他们之间到底是种什么感情呢?张启山认真审视下来,只觉除了寡淡,再也找不出其他形容。就算有甜,那也甜的酸涩,甜的不甚分明。打从大小姐进了张府,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为了他认真学起烹调家务。他喜欢看她削苹果,跟刨铅笔花儿一样,满地都是果皮。他看着笑起来,大小姐抬起亮晶晶的眼睛一脸好奇:“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呀?”张启山心里想说是你,可张一张口,硬生生又把话吞了回去。
这些细碎的片段时常出现在梦境里。张启山只有在这时候才觉得,是真的不枉为人一遭。只是他不敢说,偶尔睁眼,就是想念她柔顺的青丝在指间的感觉。
晃眼又过了半月。大夫换了一波又一波,张启山的病症没有起色,梦境却更多了。大多数时候是噩梦,都是早年在东北的境遇。却也有时很香艳,大小姐柔柔依偎在他臂弯里,眉梢眼角都是含着情的。
关山难越,锦书难托。张启山现下是真的理解这种煎熬了。
这日清早来了新的大夫,是苗疆人,会点巫邪术,大概也是病急乱投医。张启山清醒的时候见了那人,客套两句,不一会儿管家就端了熬好的药来嘱咐他喝,还特别强调一句:“这是夫人托尹老爷找的苗疆大夫,擅长治疗癔症,兴许有用。”张启山原本不信,那话却像咒语样指示他喝了药汤,倒头又昏睡了。
梦境不期而至。张启山起先觉得两耳空蒙,忽然低低传来什么声响,那声音渐行渐近,最后他终于听清了,是大小姐柔软的声音。她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也叫不腻,声色清灵。他努力想把大小姐缥缈的身影看真切,却一直模模糊糊的。他只觉有层层叠叠的色彩在眼前晃荡,把那一张小小的美丽的面庞包了个严实。张启山不受控的吼了一声,终于看清了。那身衣裳红的很夸张,上面间或几条杂乱的色彩,裙裾飞着,该是少数民族才有的式样。只是头冠精致得打紧,密匝匝一片火红的珊瑚珠,是种浑不似大小姐平日里喜欢的繁琐。尹新月的小脸在串串珊瑚珠子里,眼睛特别亮,像盛满水的湖。她柔软的头发一丝不苟藏在凤冠里,皓齿红唇,笑得很羞涩。
张启山没见过这么羞涩的大小姐。在他与她为数不多的回忆里,大小姐干净清亮的面颊上一直挂着无畏的神色。在这样一种神色的支配下,她所有的小情绪,欣喜的、气恼的、担忧的、仗着小聪明欺负他的,都让他无比喜欢。
耳边忽然纷杂起来,有庆贺声,道喜声,还有引赞通赞的提点声。他这才想着低下头来看看自己,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是与她相似的服饰,张启山心里咯噔一下。
莫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张大佛爷平日里禁欲久了,那还能受得住这种撩拨,下意识就伸手去抓近在咫尺的大小姐。尹新月也不躲,笑嘻嘻的任他抓着手。那双手触感如此真实,热度透过皮肤传递下来。他更大胆了,伸手想揽她到怀里来,却扑了个空。
“启山?”
梦里小娘子柔软的声音又出现了,张启山一阵抓心挠肝的难受,睡也睡不踏实,憋出一头冷汗,忽然睁了眼。
尹新月好端端在他身侧趴着,面色不错,却也看得出连日赶路的辛苦。张启山忡怔了半晌,没来由冒出一句:“我这是死了?”
大小姐噗哧一下笑出来,她双眸那么明亮,直笑的眼泪也出来了:“你做噩梦了呀?”
他抿着唇不说话,大小姐扭头取了一颗苹果来,坐在床榻边细细削给他,还是她惯用的手法:“怎么样?身体可有好些了?我若说是我一意孤行非要带你离开长沙治病,你可千万不能怪我。你呀,把病治好,还能东山再起,长沙才能有所依靠。你要是把自己熬垮了,我看谁还能替你守住长沙城。”
她见他仍然板着脸坐着,又絮絮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我让爹爹托付了朋友帮你守着呢。陆建勋现在忙着下墓,也没时间祸害人。他虽然嚷嚷着下墓,可是哪有那么得心应手,这事也有九爷老八照应,二爷也救出来啦……”
张启山眼看着她刨好小半边苹果,仔细切下一小块,又用葱白的手指粘着递到他嘴边:“大家都很好,你瞎操什么心嘛。”
他张口吃了那一块苹果,大小姐脸上的笑容更和暖了:“你现在能不能跟我说说,刚做了什么梦啊,还拽我的手那么紧……”
他若有所思道:“不过是些与人成亲的片段。”
大小姐脸色一变,声音都颤抖起来:“张启山,你,你梦到跟谁成亲了!”
张大佛爷扭头看她一脸醋意,梦境里成亲未遂的失落也被欢欣压下去了,他换上认真的表情:“你。”
大小姐立刻心满意足了,面上不期然现出两抹绯红:“诶呀,你快把病养好,我们,我们也能早点成亲呀。”
成亲这种事情离他能有多远啊。张启山从梦里醒来,瞪眼呼吸了一会儿寂寥的冷空气,终于又缓缓闭了眼,满心都在回忆当时小姑娘说这话的分量。情深不寿,怎么他却莫名其妙活了这么久。她的模样依然清晰,轻缓的笑容攀在脸上,黑亮的眼睛脉脉看着他。可他不想记清这份笑容,也不想留住,毕竟他一开始就什么都留不住。
他的背后还有那么大一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