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光州不远有个镇子,名字叫的委实大,乾坤。镇子不大却是异常繁华,江湖上的名气也是响当当的,因为此镇是杀手盟的总坛所在。路边摆摊的、地里务农的、茶馆听戏的、花楼嫖妓的、街上走来走去的……随便一个都有可能是杀手。但杀手盟总坛究竟是哪宅哪院却是没人说得清楚。白天,人人都差不多。
杀手盟屹立于江湖百年不倒,不依附权贵、不攀交重臣。江湖上有一份杀手盟的价目,出什么价请什么人,有价可依。排名前十的高手以黄金计价,其余人以文银计价,不还价、不赊账。十大高手的排名每三年更替一次,以抽签比武的形式进行。杀手盟有四位大管家,负责联络上家、安排生意、收钱、善后等等。
乱世盛,杀手盟众上百人;盛世衰,景帝登基之后,杀手盟逐渐凋敝,如今只剩下十大高手,大管家也只剩下文苍一人。想要找杀手盟做买卖不似以前那般容易,需要有人引荐。
中秋之后,乾坤镇忽然热闹起来,一下子涌进来很多人。小商小贩、云游四海的高僧、走方的郎中,还有吹糖、捏面的手艺人……光州郡守调了守军过来,唯恐人多生事。
晋王李瑍一身普通装束,带着两个贴身侍卫在永安客栈落了脚。
“属下打听过了,镇子如此热闹是因为杀手盟百年大庆,大管家文苍广发英雄帖。”贴身侍卫低声向晋王禀告。
李瑍刚净了手,正拿着帕子擦干水渍,“哼,皇上向来忌惮杀手盟,如此劳师动众必有所图,文苍执掌杀手盟多年,岂会为了一个百年大庆就这般招摇。”
“主子说得是,属下浅薄。”
李瑍将帕子扔回水盆,“叫你找的人可有消息?”
“据说就在镇上,落脚之处尚未知。”
李瑍肃了脸,“据说这种事,你也敢来禀告?”
侍卫双手抱拳,“主子息怒,属下立刻前去确认。”
“去吧。”
乾坤镇西北角的一处民宅,推门进去是个小院子,院里有一棵海棠、一口水井、一只大水缸,质朴也生动。屋里摆设极为简单,除了生活必须没有任何多余物什。
菜七拿起水瓢在水缸里勺了水,仔细淋在树根周围。这棵树他搬进来的时候就有,一度想将它伐去,像他这样的人,花花草草之类很是累赘。他长年不在家也实在没时间照料。一年秋天了却一桩买卖归来,推门就见一树的海棠花开,娇憨静美,忽然就生出了几分感动。
时间长了,竟慢慢习惯了这种无言的相伴,以至于近几年到了海棠花期便不想出门,每日烹茶煮酒,素衣白饭,望着一树繁花心中静无波澜。菜七觉得,一个刀口舔血的人,能有这样的日子,多少是种恩赐。
这日早起,和面烧水,给自己煮了一碗青菜鸡蛋面。正吃着,却听叩门声起,节奏有着特殊的规律。他知道来者何人,虽不喜,仍是起身出去打开了大门。
“七爷在家啊。”门口站着一中年男子,褐衣长衫,续着山羊胡子,脸上堆砌的笑容有着商贩特有的精明市侩,“不请我进去吗?”此人外号四叔,杀手盟几个牵线人之一。
菜七转身往里走。
四叔往街上左右瞟了一眼,走进去随手关上大门,跟着他进了堂屋,“呦,来得不巧,打扰七爷吃早饭。”
刚拿起筷子随即放下,“有事直说。”
“明日盟里百年大庆,你一直没个准信,大管家让我问问你,明晚的酒席你去是不去?”
菜七想了想,抬眼看着四叔,“大管家的意思呢?”
“大管家自然希望你去,你也知道,十大高手就只有你住在镇子上,其他人都离得远,明日恐怕到不了。”
“光州不远。”
四叔哼笑了几声,“无崖前些日子接了个买卖未归。”
“其他人呢?”
“羌离已经到了。”
“既然有人到了,还需要我吗?”
“大管家的意思是人多好办事,总要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明天究竟何事?”
“这个大管家不曾提过。”
“哼。”
“七爷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就是个牵线搭桥的人。”
“明晚何时?在何处?”
“酉时,光州瑶河画舫。”
菜七心下吃惊,杀人灭尸,让文苍不惜这般兴师动众的人究竟是谁?!等吃完面收拾了碗筷,叩门声又起。这次,是很不同也极少听到的声响。菜七脸色微变,快步上前拉开了门。
门外是个少年,长相清秀,看着他怯生生地唤了一声,“七爹。”
“进来吧。”他关上门,“可有人瞧见你?”
“没有,我一直记着七爹叮嘱的话。”
“屋里坐,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
少年在四方桌前坐下来,脸色不虞。菜七用珍藏的茉莉给他泡了茶,在他对面坐定,“出什么事了?”
少年欲言又止,眼中似有泪意。菜七也不急,坐着等他。
初遇少年他还是个孩子,衣衫褴褛的独自走在官道上,问他什么都不说,便将他带了回来。他时时惊恐莫名,晚上亦被梦魇所扰,不得安生。是个苦命的孩子。前几年好不容易在光州寻了一处人家,将他送了过去。
“七爹,他们把我卖了。”说完这话,虽忍着却也泣不成声。
“卖去哪里?”
“瑶河画舫。”
心头火起,菜七知道瑶河画舫是做什么营生的,却不知他们还有小倌。猛地起身绕过去,拉起他的袖子,条条杠杠,都是鞭痕。无须再问了。
“你且留在这里,我来想办法。”
他摇了摇头,“不行,我陪着画舫要好的姐姐出来买胭脂,马上得走,不能拖累她。”
“好,你别担心,此事七爹给你做主。”
少年起身擦干眼泪,恭敬一揖,“我先走了。”
望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菜七关上大门回到里屋,纵身一跃,轻巧取下房梁上用麻布包着的一柄刀。这柄刀获赠于一位友人,刀锋凛凛,削铁如泥,他已多年不用。眼下暴戾心起,觉得以往做买卖的那把刀,实不够利,斩不断这世间的肮脏污秽。
第二日傍晚,特意换上棉布质地的青衣长衫。出门办事,不求体面,但求简单整齐。 今日一去恐怕凶多吉少。文苍发话,应该不止羌离一人赴宴,这样大的事,本该好好打算,可惜时间紧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日暮西山,残阳如血。
菜七到的时候,画舫的灯笼已如数亮起。莺歌笑语、灯红酒绿。文苍知道他来,亲出画舫迎接,“七哥来了。”
“大管家。”
“二楼坐吧,羌离已经到了,梓桐也快到了。”
“好。”心下吃惊,梓桐是十大高手榜首,匿于江湖多年没有消息,居然一直同文苍有联络。菜七握紧手里的刀,此事愈发棘手了。
走进画舫,迎面扑来一阵香气,浓郁又低糜,菜七皱了眉。男男女女厮混在一起,搂腰搭肩、饮酒嬉戏。他顺着楼梯往上走,无人前来攀谈,方才进门碰到的姑娘也只是隔着距离,温温诺诺地唤了他一声,官爷,没有踰矩之举。他冷脸上了二楼,守卫仔细查看了他的请柬方才放行。
二楼被隔成了若干雅室,绸布帘子挡着,各间与各间都看不分明。船头传来丝竹声,民间小调,听着倒也不反感。丫鬟将他引至“梅”室,转身的时候用只有他听得见的语调小声说,“余贤昨日已赎身送走。”
菜七抬眼想记住她的样貌,却只瞥见行色匆匆的侧脸。余贤被赎身送走委实是个好消息,今晚就不必铤而走险了。对方的目标显然是他,这样,反倒简单。
“梅”室的窗开着,羌离靠坐在窗边,“七哥不喜应酬,今日怎得来凑热闹?”
菜七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能不来,自然是不来的。”桌上摆着糕点、零嘴和水果,羌离和菜七都没什么兴趣,兀自望着窗外出神。过了一会儿,雅室的帘子被掀开,文苍和梓桐走进来。
文苍将手里的卷轴在桌上摊开,“长话短说,今晚,不能让此人活着离开。”
“一个男子,生得这般美貌,是谁?”羌离问。
“身份不必打探,金主给的价很高,办成了,杀手盟解散也无妨。”
听到这话,菜七和羌离脸上俱是一惊。这样的买卖也难怪文苍会紧张了。
“都认好了吗?下手利索,不要惊动任何人。”文苍道。
“好。”几人齐声回道。
汴梁
百味楼的雅室里菜七与一陌生男子对面而坐,桌上摆着好几个招牌菜还有一坛花雕。
“余贤呢?”
男子笑着替他斟酒,“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
菜七冷笑,“有话不妨直说。”
“这个人,不能留。”男子一边说一边递过去一张纸条,“余贤好的很,待事情办妥了,在下定将他的去处告知。”
菜七打开看,夏渊二字赫然入目。
他有个朋友,也叫夏渊。他的刀,便是他的馈赠。
夏渊曾说,刀,切菜可以过日子,劈柴可以暖身子,挂在墙上防贼,竖在门边壮胆,不沾人血,无论如何成不了凶器。要怎么使,全在自己。
“帐已结,慢用。”男子说罢,起身离开。
菜七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花雕和着一股难以言状的凄凉感,从喉间一直流淌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