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跳桥啦,有人跳桥啦!”邱奶奶刚跳完广场舞,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听见前方的河边炸起一声又一声的叫喊。
她心里一慌,小跑着来到了河边。只见一个穿着白上衣和牛仔短裙的短发少女横跨在桥的栏杆上,右手扶栏,左手指向人群:“别过来啊!都别过来!谁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了啊!”
一个小伙子吹了个口哨,用轻佻的语气说:“你要真想跳不是早跳下去了吗?”
月光的碎影在她身后的湖里晃荡着,伴随着不远处若有若无的蛙叫声。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一个小男孩甚至起哄:“你跳啊!跳啊!”
邱奶奶的身躯里迸发出强烈的怒意,她用力地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人不满地回头发出“啧”的声音。
“丫头,你下来,你下来啊!”邱奶奶靠近少女。
少女大声喊道:“我不!你离我远点儿!我不要!”
身边有个中年妇女不屑地哼了声:“我说老人家啊,你管她干啥呢?自个儿寻死的人,你拉得回来吗?”
邱奶奶没理会她,对着少女张开双臂:“好乖乖,咱下来,啊?有什么事跟奶奶说。”
少女突然间就失控了,放声大哭:“他为什么不要我了呢?他为什么不要我啊,呜呜呜!我哪里不好吗?”
少女的哭声越来越悲惨,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有人开始打电话报警。
邱奶奶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哄着她:“乖乖,哪里有人值得你跳河呦,你还是个孩子,没经历过事。宝贝儿下来啊,下来就没事了,奶奶带你回家。”
说到这里,邱奶奶开始掏出手绢擦拭眼泪。
少女慢腾腾走到邱奶奶的身边,她哭得眼泪头发粘成一团,吸着鼻子。
邱奶奶给她理了理衬衫和乱发,抓起她的手,冲破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把她带出来。有人拿手机偷拍少女,少女指着那个人的脸骂:“再拍,再拍老子削死你!”
邱奶奶拍了拍她的背,摸了摸她的头发。
2.
夏婉婉抽着鼻子,跟着邱奶奶穿过一个个街道,城市的灯光在她近视的眼睛里糊成一片。
她们走进了一个老式小区大院,走进一个楼的中间单元,沿着狭窄陡峭的楼梯往上走。
一路上,夏婉婉的哭声渐渐停止,邱奶奶干燥温暖的手让她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进屋后,邱奶奶嘱咐少女在一个老式藤椅上坐下,给她拿了几块小孩子吃的钙奶饼干:“吃,吃啊,在奶奶家不要拘束,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夏婉婉有些受宠若惊,一时竟不知道作何反应。她收起了一身戾气,像个乖孩子似的,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拿过一片钙奶饼干。
“丫头今年多大啦?自己跑出来家里人不惦记吗?”
夏婉婉把头垂下来:“下个月就17岁了。我哪有家人?哪有人在乎我去哪里?在他们眼里我就跟空气一样,就跟路边野猫野狗一样不值钱!根本没有任何人在乎我!”
邱奶奶像看到淘气孩子似的宽容地笑了下,伸出苍老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莫胡说,哪有爸妈不爱孩子的。”
夏婉婉突然两嘴一列就哭了:“我没有妈妈!我只有后妈,后妈每天看都不看我一眼,当我是空气!有了后妈,亲爸也成后爸了,他们心里只有他们的小儿子,昌昌打了个喷嚏他们就心疼得吃不下饭,我发39度的烧,他们让我自己拿毛巾敷,呜呜呜。”
邱奶奶摇了摇头,说:“没人疼的娃娃可怜啊。你先坐着,我去给你熬姜汤。”
夏婉婉用袖子狠狠地擦干了泪,突然,电视柜上的一个相框吸引了她的注意。走近看,照片里有一个年轻女人在花枝间抱着一个婴儿。婴儿有半岁左右,冲着镜头咧嘴笑,尚不知世间有诸多苦楚。
她就这样站着看了很久,直到邱奶奶端着一大碗红糖姜汤边吹边走过来:“趁热喝啊,丫头,喝点养养身子。”
“这是您的孩子吗?”夏婉婉朝照片努了努嘴。
邱奶奶愣了一下,拿起相框,嘴角露出了略显凄凉的笑。
夏婉婉被心里一闪而过的猜测吓到了:“那个……您要是不方便说,就别说了。”
邱奶奶说:“她死了,自杀的。”
3.
邱奶奶在围裙上擦了下手,开始细细地回忆往事:“我阿南从小听话,从来不干出格事,怎么二十岁那年就犯了傻,跟个小混混生了个崽呢。小混混又不愿意娶她,就是个王八蛋,瞒着阿南又谈了好几个姑娘。我阿南也是傻,就为了那么个混账东西把自己的命都丢了,从六楼跳下去了!不提了,不提了,这都快二十年了。”
邱奶奶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把照片归于原处。
“那个……婴儿呢?”
“被她奶奶家的人带走了,三个月大之后我就没见过了。这么多年我就一直想啊,如果那天有好心人能看到我阿南,把她拦下来,今天也许就能……哎。今天看到你,我就想起我阿南,你这嘴角旁边的痣啊,跟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说了,丫头快趁热喝吧,以后别再犯傻了为哪个王八蛋自杀,不值得!”
夏婉婉用勺子舀着姜汤,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喝着喝着,眼泪就滴到姜汤里了。她想起男友刚子出轨时甩给她的那句“你也不看看你那泼妇样,谁能受得了啊”,心里就有种抑制不住的难受。
邱奶奶从桌上的果盘里摸出几个栗子,剥好后放到夏婉婉的手上:“乖乖,别哭了啊,奶奶给你剥栗子吃,我阿南小时候不喜欢吃饭,就喜欢抱着栗子啃。她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啊,长得可俊了,带出去谁见谁夸,我给你找照片看啊。”
说着,邱奶奶走进卧室,拿出来一个有年代感的红色老相册和一个老花镜。
她翻开了第一页:“这是我和老伴结婚那会儿照的,前面坐着的是我小侄子,现在也长大了当物理老师了。”
“这是我养的大黑狗,用来看门的,从它还是个小狗崽的时候就一直呆在我们家。阿南最喜欢这个狗了,天天把狗当玩伴儿。”
邱奶奶一页一页地翻着,给她缓缓讲述过去的故事。
“这是我阿南十二岁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个小胖墩,天天偷家里的白糖吃,有一次还被我逮着了,训了一顿,那小嘴噘的呦,能挂个油瓶。”说到这里,邱奶奶笑了起来,沉浸在当时为人母的快乐中。
“这是我阿南十八岁生日那天照的,那时没有婴儿肥了,成大姑娘了,可臭美了,天天弄一堆布来自己做衣服穿。”
“等等。”夏婉婉叫起来,她按住相册,把照片抽出来,拿到自己眼前细细端详。
突然,她嘴里喃喃地一直说着什么。邱奶奶没听清楚,把耳朵凑近了才听见她说的是:“妈妈。”
4.
邱奶奶惊了一下,她的手像得了帕金森一样颤抖不已,用沙哑的声音问:“丫头啊,你说什么?”
“这是我妈妈呀,我们家抽屉里有一张和这个一模一样的照片。这是我妈妈!他们都说她是病逝的,他们骗我,他们骗我!”夏婉婉像个婴儿一样号啕大哭起来,她把身后的抱枕抱在怀里,把头埋在上面擦眼泪。
邱奶奶上去拉住夏婉婉的手,盯着她的脸左看右看,长呼一口气,像拍婴儿一样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拍着她的背:“丫头啊,我是你姥姥,快告诉姥姥你叫什么名字?阿南当年生你的时候遭了老罪了,上次姥姥抱着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小,是个奶娃,一直哇哇哭。我儿啊,受苦了,还没断奶,就没了妈,这些年你都是怎么长大的?”
夏婉婉看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姥姥,心想亲情大概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吧,从第一眼看见姥姥的时候就有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她说:“我叫夏婉婉,他们说这是我姑姑给我取的名字。我妈妈傻啊,她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了现在的一切,就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了。她为了那个男人离开这个世界了,而那个男人很快又娶了妻子,又生了一个孩子,早就把她彻底忘记了,也根本不疼爱她生的孩子!他们只疼爱他们自己生的孩子,全家都当我不存在。我爸和后妈不理我,我奶奶嫌我是女孩,看都不看我一眼,发红包都只发给她孙子!”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来刚子的无情,心想如果今天自己从桥上跳下去,以后刚子甚至都不会记起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模样吧。
邱奶奶把相册合起来,用扫帚从电视柜下扫出一个深蓝色的钱包。她打开钱包来,数出十张百元大钞,放在夏婉婉手里,露出慈祥的笑容:“婉婉啊,我只有婉婉这么一个孙辈的孩子,我们家的红包都是婉婉一个人的。这是见面给你的,以后过年过节姥姥都会给婉婉红包。”
夏婉婉在泪水中笑了,拉开自己的背包拉链,把红包收进自己的书包里,上去抱住姥姥:“姥姥,我可以搬来和你一起住吗?我不想和那些人在一起住了,我学校也靠你们家近,我明天就回去跟他们商量,把东西都搬过来,反正他们那个家有我不多没我不少。”
邱奶奶说:“姥姥家就是你自己的家。婉婉,我看到你就想到你妈妈,也算有个念想了。来,我带你去你妈妈以前的房间,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了,你可以布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夏婉婉跟着姥姥走进一间卧室,里面干干净净。书桌上堆着一些泛黄的杂志,木质的书架上零散放着几本百科全书,墙上贴着一些剪贴画,内容都是一些模特或者插画。桌上的木制相框里,一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少女坐在草坪上倚着树,手扶着帽子巧笑倩兮。一切的摆设都还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房间的主人只是出去度了个假。
床头的白熊毛绒玩具已经旧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此时邱奶奶抱着一床崭新的红色被子和床单进来,铺在床上:“早点睡吧,婉婉今天受苦了。床头那个熊叫欢欢,是你妈妈的最爱,你妈妈不抱着它就睡不着觉咧。”
夏婉婉把灯关上,钻进被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嗅着被子上太阳晒过的味道,伸出手捏着白熊的手握了握:“欢欢,晚安。妈妈,晚安。”
说着,她闭上眼睛,进入了甜美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