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犹如一幅幅风格各异的画卷,有鸟语花香,就有凄风苦雨,有清丽安详,就有波诡云谲。当生命终止的那一刻到来前,画个总结,中有叹息,有悔恨,有满意,有失落.......千人千面,因人而异。
被鲁迅称作“文学洛神”的萧红一生颠沛流离,做了爱的囚徒。在她病逝于香港之前,写下了这本自传性小说。这本薄薄的小书是她的绝笔,也是她生命脉搏停歇前为自己画就的最后一幅流传后世的佳作。
当我们泛游在人生长河中时,很容易因一些微小事物而回忆往昔。所以童年已逝的80后会为当下小孩的电子游戏机而遗憾叹息,念念不忘曾经的纸飞机、跳绳、铁环……闪烁在文学天空的萧红也不能免俗。当提起画笔时,她忘记了曾经的爱恨情仇,颠沛流离,脑中自自然然地飘来了童年时后花园的花花草草,淹死鸡鸭猪狗的大水坑,空旷荒凉的大房子,以及其中的人和事。
我们都知道,栖息着萧红“黄金时代”的那个地方叫呼兰河。这座城是严酷的。冬季降临后,大地被冻得裂开了缝,人的手脚也被冻得张口大呼:冷,冷,冷。生养于斯的人们,被这样的气候考验着,苟延残喘地活着。洪荒之力使尽,也只求得一个活—身体的活,心早已被麻木,愚昧,封建,无知掏得空空的。由着这空,便衍生出千奇百样的荒诞事情来,让人触目惊心,大呼怪哉。
由于闭塞落后,这里的人们无知无觉的挨着日子,恰如书中所写,“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但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的希望着,只是一天天的平板的,无怨无悔的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
这里的人,有勇气畅想未来的,大概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啦。当问及理想时,她或他会骄傲并憧憬地大声说:“我将来要成为捡豆腐的,那样我就可以天天吃豆腐。”
物质的匮乏,生活的贫困,扼杀了时间的两个属性,只剩当下—能活着即是万幸。但是和现世的安逸和便利竞技之后,寒来暑往中卑微艰辛地生存着的最大心愿,却被丢弃一边。
为了能吃上一口发紫发黑的病猪肉,所有的人都自我催眠:这些猪是被大水坑淹死的。如果哪个口无遮拦的小孩当众道破真相,他们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那点自我麻痹得来的尊严,会用暴力使其屈服。诚然煮熟后,这些肉是香的,但是生命的潜在危机的代价却过于昂贵,而吃肉群众却甘愿买单。因为一次侥幸,就能次次侥幸。
那些漏粉的粗人,为了节省几个房租钱,将生命置之度外,如同英雄般住在“我”家西南角的三间随时可能倒塌的破草房。即使祖父因为房子高危,想要收回,也碍于他们的哀求而不果。而周围的人,好像都盲了一般,看不懂房子与地面所形成的锐角越来越小意味着什么,只羡慕雨后房顶上生出来的一颗颗肥大蘑菇的甘美。就是漏粉人自己也以为荣。难道这些人真的不怕死吗?当然不是!当危险迫在眉睫,收入眼底,他们是怕的。只是房租较之于生命的潜在危机,更加现实,而他们只选择看得见的实惠,对于未来,他们无力评估,也不想去评估,他们只活在当下,蝼蚁一般。
生活在呼兰河的人们不仅漠视自己的生命,他人的生命,于他们也只是一场场热闹的戏剧而已。戏散人散,各自心满意足地回家洗洗睡睡,心安理得地期盼着下一场更加轰动戏剧的上演。至于谁死谁伤,又有什么所谓呢,与他何干呢?
小团圆媳妇殒命的过程,就是这一场又一场锣鼓喧天的热闹中的一幕。当她的婆婆随意殴打虐待她,那一声声凄厉无比的哭声,使众人的围观心理蠢蠢欲动,只是碍于事件还不够格调,所以只能兴奋而又焦急地等待着高潮部分来临的那一刻。终于,一个爱笑健壮的孩子被折磨得躺在了床上。跳大神的进了门,一个个爱看热闹又热情好心的人们也站满了屋内屋外。他们脸上写满了担忧,出谋划策:吃黄莲加猪肉,洗热水澡,抽生死签……眼看一个茁壮成长的生命渐渐失去活力,他们更加卖力地好心着,直到小团圆媳妇死去。当团圆媳妇死掉后,婆婆哭天抢地的不是她,而是那花在她身上的钱。那是可以换多少豆腐和鸡蛋啊。换来的豆腐可以吃很久,鸡蛋可以孵出小鸡,小鸡可以下蛋,那得是多大的一笔家财啊!可惜这一切都随团圆媳妇生命的终止而烟消云散。她不甘,她怨恨老天的不公,她当初也仅仅想规范出一个好人来,打出一个合格的媳妇来,她是好心,为什么不结好果?
人生的戏没有完结,一幕停歇,下一幕很快就要上演了。所以呼兰河城的人们不会一直落寞下去。去了小团圆媳妇,来了个冯歪嘴子。
当冯歪嘴子被逼到他们认为的绝境时,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窥探,他是不是上吊了,小娃娃是不是被冻死了。一有风吹草动,个个热情澎湃,倾巢出动。当发现结果偏离了自己的期望,他们就会失望叹息,白白遭了一回冻。只不过冯歪嘴子的戏,剧情不够热烈,结局不够刺激。高高的升起后,软软的落地,使人心理空落落的。
这些不甘平静的人是冷漠可怕的,人命在他们眼中只是调剂无聊平板生活的佐料。在咂摸出滋味前,他们要反复练习看跳井上吊戏码的心理承受能力,并从小打基础,即使被吓得魂不附体,夜不能寐也不能退缩,不然就落后了,成为不融于本地良好风俗的异类。
在他们眼中,“生、老、病、死都没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萧红为我们画就的这幅呼兰河人生百态图,基调是灰暗的。不过灰暗中也是有一丝亮光的。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话,就开一个谎话,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儿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儿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文字中孩童的自在天真满到溢出来。这是“我”和祖父在后花园中的快乐。童年的“我”,所有的幸福都存在于后花园中,牵系于那亲爱的祖父的一言一行的宠溺中。后花园中的祖父,是“我”的太阳,祖父的后花园是我的乐土。当祖父去世后,“我”逃荒去啦,后花园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的童年消散了,“黄金时代”的画卷随之完结,萧红的生命之舟也很快沉入河底。
但愿她在另外一个世界,能和祖父团聚在宁静温馨的后花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