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散步,走到一片修剪的很整齐的龙柏旁,突然两只黑乎乎的小虫蹦蹦跳跳地从龙柏里跑了出来。借着路灯的灯光,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只刚刚孵出不久的蟋蟀。他们傻愣愣地跳到我的脚前,举着两条前肢自我陶醉地捋着细长的触须,却忘记了站在人类脚下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我被它懵懂无知的样子激起了久失的童真,于是来了一番“老夫聊发少年狂”,弓着身子,罩着双手,打算扑住它。谁知它们却机灵的很,“啪”一跳,画了一道弧线,瞬间消失在了龙柏丛中。
说实话,我已很多年没有见到过蟋蟀了,甚至蟋蟀清脆响亮的叫声也很多年没有听过了。不管乡村还是城市,钢筋混凝土的房子,已没了蟋蟀的容身之所,它们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弹琴复长啸”的蟋蟀真成了隐士了。
其实,蟋蟀是一种最喜欢人间烟火的昆虫。以前哪家的夜晚没有蟋蟀的歌声,哪家灶台的角落没有蟋蟀的身影。在夜深人静之时,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庭院,耳畔就会传来蟋蟀的歌声,“促织,促织……”清脆响亮,由远而近,由近及远,渺小而又宏大,无不衬出夜的安宁,世间的太平。
旧时农村大多数是土坯房,墙角、裂缝就是蟋蟀最好的家园。蟋蟀的生活离不开土,有土的地方蟋蟀才会生活的惬意而充满生气,因此在我们那里蟋蟀也被称作“土蜇子”。土蜇子,土蜇子,最恋土地,最恋人。凡是人口多的家庭,蟋蟀也一定会多,于是蟋蟀就有一层人丁兴旺的寓意,因此农村的老人们是非常喜欢家里有蟋蟀的。蟋蟀之所以和人住在一块其实就是为了更好的得到食物。人口多,吃得必然多,掉在地上的食物残渣就多,这些残渣就是蟋蟀裹腹必需的生活资料。蟋蟀就像一家人无意中饲养的小小宠物,大家赐予它口余之食,它则用嘹亮的歌声畅颂家庭的子孝孙贤、人丁繁盛。
小时候,村里有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老头、老太太和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儿孙,家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后来,先是老头去世了,接着儿子孙子们陆陆续续搬到城里生活去了,儿孙们怕老太太孤单,就把她也接进了城里。可是她住不惯鸽笼似的楼房,整天叫苦说,上下走动实在不方便,住在里面如同坐监一般,又远离了自己的老友古旧,寂寞难耐。住了半年,儿子只好又把她送回了老宅。老太太高兴了,却苦了儿子,三天两头要回了照顾她的起居,给她买一些留得住的饭菜,帮着打扫打扫卫生。由于老太太眼睛不好,年轻时家里人口多,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在昏暗的油灯下做针线,天长日久就落下了病根,眼睛起了蒙,看东西如同隔着一层纱,所以日常起火做饭,就是摸索着干,年纪本来就大了,又眼神不好,儿子们当然不放心她一个人生活,可没办法,谁也执拗不过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她心甘情愿一个人住在这十多间的老房子里,守着一个偌大的院子。用她的话说就是“一家人都走了,老头若是回来看看,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我不能走,我得守着这个家。”
老太太和我奶奶娘家是一个村的,从娘家论辈分还得叫我奶奶一声“姑”。两个老太太闲来无事就凑到一块闲聊,无非就是说说儿孙,回忆回忆过去。一年秋天的夜晚,老太太拄着拐杖,摸摸索索地到了我奶奶那里,两个人喝着茶闲聊了一阵。这时蟋蟀开始在墙角,窗台上鸣叫开了,开始是一只叫,跟着就响成了一片。老太太先是静心凝气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感慨地说:“唉,你们家多好啊,土蜇子(蟋蟀)叫的多敞亮啊!原先我们家也是叫的这么敞亮,现在家里连个土蜇子(蟋蟀)的声都没有了。以前,我在灯下做活,老头子抽他的旱烟,孩子们打打闹闹,把灯火都要弄灭了,我就大声吆喝他们,灶台和墙角的土蜇子也跟着啾啾地叫,那时多热闹啊。唉,一家人呆在一起真好啊!”
现在老太太也不在了,他们家的老房子估计也快塌没了。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有蟋蟀叫声的田野才会让人觉得幽远和生机;有蟋蟀叫声的家园才会让人感到幸福和甜蜜;有蟋蟀叫声的夜晚才会充满宁静与和谐。失去了蟋蟀叫声的乡村,是缺了灵魂的乡村,即使有漂亮的房子,笔直的水泥路,丰盛的饭菜。可不知什么时候蟋蟀已不在宇,也不在户,十月更不再入我床下,我却清晰记得不久前田野里还是能够听到蟋蟀清脆的歌声的,特别是秋天收割庄稼时,在倒下的秸秆里,会有一群群胖乎乎的蟋蟀跑了出来,它们蹦跳逃窜,慌不择路。这时有好事者就会说:“这是一道难得的美味呢!”我不知道蟋蟀会是一道什么美味,更不希望它成了某些人口中的所谓美味,我只想让它们入宇入户,入我床下,听它低声清唱,看它在角落里,捋着触须,摇晃着小小的身子,沐浴着清冷的月光。如今我即使走进秋天的田野也听不到蟋蟀的歌声了,父亲告诉我:“不必找了,田里哪里还有什么蟋蟀,除草剂、农药,再多的蟋蟀也灭尽了。也许山上还会有吧。”山上有没有我不知道,但屋内、田地里的确是没有了,所谓的有,也只是在记忆中罢了。
“昨夜庭前叶有声,篱豆花开蟋蟀鸣。”现在,庭院中依旧可以听到风过树叶的沙沙之声,那篱笆上的豌豆花依然开得热闹,唯有“促织,促织……”的蟋蟀叫声不知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