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巧儿与薛平贵,那些年的乡村爱情

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只有17岁,那时爷爷只有12岁。

两个人算是指腹为婚。曾祖父和外曾祖父同是一个村的乡亲,同在北洋政府一个大人物府里做事。曾祖父习文,写得一手好字,外曾祖父更传奇些,听说是有一身的武艺。这么一文一武的两个人,偏偏相交莫逆。于是爱好结亲,外曾祖父把奶奶许给曾祖父家时,爷爷还没出生。

爷爷奶奶成亲的那一年,爷爷的家里已完全败落了。曾祖父抽大烟弄坏了身子,曾祖母是三寸金莲只会在炕上做针线活的传统妇女。爷爷是家中长子,后边还有更小的弟弟。催着儿媳妇过门,摆明了就是少个干活的劳力,外曾祖母自是舍不得膝下惟一的爱女给人当牛做马。无奈外曾祖父习武之人最讲信义,无论如何也不肯毁婚。

据说因为这件事,外曾祖母有好多年没和外曾祖父说话。

奶奶曾跟我说,她小时候算过一回卦——抽一张画看命运,她抽出的那一张,是一个小女孩站在梯子上,手里端着簸箕,踮起脚尖去撮房顶上的粮食。奶奶说那就是她的命:好日子不是没有,只不过但凡命里有一分好处,也都得自己拼了命亲手去挣,谁也依靠不来。

那似乎确是她一生的预兆。

大宅门里人多是非多,里里外外一摊活计,一家子不堪大用的老老小小,新郎还只是个拖着鼻涕的半大孩子,与其说是丈夫不如说是兄弟。出嫁后的生活不是王宝钏的十八年寒窑,却也足以把一个17岁的娇憨少女打磨成泼辣主妇。

家族的传统一直有些阴盛阳衰。奶奶为人强势,爷爷却似乎继承了曾祖父的文人心性和曾祖母的淡然性格。他可以扛着铺盖卷在书店门前通宵排队只为买一套新出版的《红楼梦》,却从没想过过问家里少了什么柴米油盐。

家里人关于爷爷的段子无数。有一个是说爷爷到外地工作之后,一次休假回家,走到村口有乡亲看到,跑到家里跟奶奶送信说,你家那口子回来了,背着一个大筐,不知道给你带了多少好东西呢。奶奶满心期待。结果爷爷一进家门,把筐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一对玻璃花瓶,一对几何花纹的陶罐,一对小猫造型的瓷壶,还有一对粉彩茶叶罐……

奶奶当时对着爷爷披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千里迢迢带回的这些东西,一不当吃二不当花,除了盛点红糖碱面,再想不出还有什么用途。生气归生气,这些“土产”后来还是一直摆在了堂屋条几上。小时候每年除夕,我的任务就是清洗这堆瓶瓶罐罐。

有时候在想,爷爷带给奶奶的,是否也就是这样的东西——一些超乎日常生活之外的浪漫情怀。

奶奶一生聪明干练,唯一的缺憾是不会写字。不过因为念过几天速成识字班,认还是能认一些。有一次她和我提起,说她认得不到200个字。我说这也数过吗,她说还是当年爷爷把一些常见字写在小纸片上,一张张让她认,认出一个就留下一张,最后数了数,一共不到二百张纸片。

爷爷活得不识人间烟火,最大痴迷的是唱戏。年轻时他拉了村里几名同好一起唱戏,名曰“业余剧团”,一来二去还真的唱出了名头。拿手的剧目是《西游记》,文武带打,远近闻名。爷爷长得排场,在戏里扮了唐僧。虽是草台班子,他却完全当成了正业来忙。

有一年眼瞅着地里农活忙不过来,奶奶心急火燎,爷爷却没事人一样照常出去排练,奶奶翻了脸,死活不让爷爷出门。“唐僧”被困在家里出不来,剧团的人急得没办法,一天晚上全员出动来我家地里帮忙。孙猴也有,八戒沙僧也有,连黑风怪都来了,七手八脚把该干的活全干完了,奶奶哭笑不得,只好放人。

其实奶奶对唱戏的爱好一点不比爷爷少,剧团的事她也没少帮忙,“业余剧团”招牌上的几个字就是她亲手剪的。剧团唱红的另一出戏是《刘巧儿》,那时不兴男女同台,爷爷反串演刘巧儿,要梳条大辫子。大伙凑钱买了假发,买回来是散着的,奶奶帮忙编成五股的大辫,还用红头绳抽了个大绣球坠在辫梢,一走三摇,很是俏皮。

爷爷扮刘巧儿最拿手的是纺线,举手投足连常年纺棉花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挑不出毛病来。一次这出戏到远乡一个村里演出,奶奶正好也去走亲戚,就站在台下看。遇上熟人,问奶奶台上演刘巧儿的那个是你们村谁家闺女啊,怎么长得这么俊,奶奶偷着乐了半天。

爷爷后来得了脑血栓,留下后遗症,原本爱唱爱跳的人,腿脚不再利索,说话词不达意。奶奶照顾生病的爷爷,有时遇上他想说什么死活说不成句,就笑着骂一句:“傻小儿,说不出来就唱着说啊!”爷爷还真就能唱出来。

爷爷去世时只有55岁,送他走的时候,奶奶嘴里念叨说:好好地到那边去吧,家里的事就放心,有事没事千万别回来,别吓着孩子们。家里人都说梦见过爷爷这样那样,但爷爷走了之后很多年,奶奶一回也没有梦到过他。直到去世,奶奶提起爷爷还总是咬牙切齿地骂,骂他对家里不管不顾,骂他糊涂耽误了孩子的前程,骂他不该把一切扔给自己就那么走了。可是我小时候和奶奶住一个房间,半夜睡不着时,奶奶却常常会讲起她和爷爷从前的事。

听过无数遍的,是有一年一个下着小雨的天气,她和爷爷到棉花地里掰棉花杈,一边掰一边唱戏。奶奶声嗓高,唱薛平贵,爷爷擅反串,就唱王宝钏。雨天地里人少,两个人从彩楼会直唱到大登殿,活干完了戏也唱完了,遇上一位乡亲,见面说今天来地里可来值了,听了出整本的大戏,奶奶臊了一张大红脸。

说得来了兴致,奶奶也会唱几句给我听,最常唱的,是武家坡里的四句唱词: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小时候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长大后终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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