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家”三个字,令我想到了我从未谋面的外公,他叫薛庭壁,出生于1895年。
晚年的外婆回忆起初见外公的情形。那时,她在一条小溪边洗着衣服,溪对面远远来了两个人——媒婆身后跟了个瘦高的男人,长袍马褂,礼帽手杖。外婆知道是媒婆带人来相看自己,胡乱收拾下湿衣服就慌着走了,也顾不上捞被溪水冲走的棒槌。
礼帽、长袍、马褂、金色的怀表、镶着碧玉的拐杖。。。外公留给我一个模糊的影子。
在外婆的描述中,外公是个很有胆识机警且能干的生意人。他常常去往汉口做生意,赚了钱也不会像同乡的生意人一样去四处挥霍赌博,而是回到家乡广置田产,庭院。到了1942年前后,外公正当年富力强,在那样的乱世里已拥有一份相当殷实的家业了:有阔深的大院,良田数顷,家丁数名,长短枪数支,油铺若干号。
彼时,就像影片《温故1942》中所展示,我的家乡河南遭受着天灾战祸。只不过由于我老家所处地属伏牛山脉支脉,旱情没有豫北地区那样严重,尽管如此,人们的生活也是异常艰辛。虽三餐不继,只要有一点法子可以生存,谁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家。
能吃的越来越少,土匪们也偶尔夜间外出闹腾觅食。某天深夜外公被家丁的拍门声惊醒,说是粮库逮到了两名土匪。匆忙间外公赶到了粮库,家丁们正闹哄哄嚷嚷着要怎么收拾,在忽明忽灭的火把光下,两名可怜人正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外公认出了是邻村的两个兄弟,叹了口气令放了他俩。家丁们不解:”东家,不收拾他俩,那帮人觉得好说话还会来的。”外公说:“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不是逼到绝路上谁会去当土匪?!也都是为了吃口饭不饿死。”说罢就命人把吓坏了的两人扶起来,每人给了一袋面送出寨门了。
寨里每天都会涌入许多面黄肌瘦的陌生乞丐,都是从外乡来的逃荒人,外公的大院里装满了避难的亲戚们和外乡的乞丐。直到有一天,大家真正起了惊慌:蝗虫来了!
蝗虫群从东而来,黑压压的,铺天盖地,迅速席卷了树林,田野,发出“刷刷”“嘘嘘”的怪声。蝗虫肆虐后,已经绿了的麦苗只剩了光秃秃的茬茬,树上再找不到一片树叶。外婆说,蝗虫怎么那么多啊,我看不见天,天都成黑色的了。后来才知道,哦,原来蝗虫是日本人的影像,都是穿着黄突突的皮,都是来成群结队害人的。。。
蝗虫过后,收到消息,日本人在来的路上了。寨里慌成了一团,外公主张大家迅速收拾下简单家当,天黑前出发到不远的深山里去避避,外公的堂弟则不以为然:日本人也是人,只要举白旗表示友好,谅他们也不会那么不通人性吧?!外公劝不动。果然,夜幕降临,日本人来至寨外。此时外公一行已经走隐蔽小路到达山里躲下了,因放心不下堂弟,潜回寨门附近,远远看见堂弟领着几个人张着火把大开寨门口中喊着:欢迎,欢迎!日本人呜里哇啦一通话过去就给了一刺刀,堂弟没叫一声就毙命了。
至今,我的家乡还留有习俗,每年的清明节一个叫鲁王冢的地方都会有场庙会,除了许多卖吃的玩的档口,还同时有几班子豫剧大戏竞相上演,小孩子们只道是传统的节日去天真热闹。外婆说,那一年,外公他们在山里一躲就是几个月。那几个月里,日本人杀了很多留守在寨里的和邻村的人,然后拖到鲁王冢掩埋。从那一年开始,有了鲁王冢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庙会。
像蝗虫群一样,日本人汹汹而来汹汹而去。劫后,活下来的人们还要继续想办法活下去。
我童年时常被送到外婆家里玩。那是个精致的小院子,院子角落是个池塘,池塘一侧耸立着假山,假山旁边种着一株红彤彤的石榴。我问外婆:“你们一直住这儿么?”外婆说:不是的,这里是管家的家,解放后政府让住这的。”我问:“那你们以前住哪儿?”外婆指了指门口不远的一所小学。气派的大院,青砖绿瓦,里面正传来稚嫩的读书声。
解放了!当年和外公一起在外谋事的那个爱赌的富户乡邻,输光了房院田产,却因祸得福。外公的房院田产却为他招来了无尽的麻烦和羞辱,还波及了我50后生人的妈妈。
妈妈说她有记忆的时候,外公已经老了,但腰一点也不弯,常常笑着,极少说话。
笑着沉默,外公度过了人生最后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