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宜
天津顾家，在民国八年，也是显赫人家。
顾家当家顾嵘祺，祖上在清廷几代翰林，端得上是书香世家，后来清廷灭亡，民国初立，始携家眷归乡，因其父辈声誉，受到天津政府尊崇，在政府部门从事，虽不复当年声望，也算是名誉在堂。
顾家常年仕途行走，虽不经商，倒也是衣食颇丰。
顾祺嵘膝下只育有一女，名曰顾眠，小字眠茵，自幼得父母宠，颇得家风遗传，小有文采，顾祺嵘夫妇更是把独女视为掌上明珠，素日亏不得半分。
顾府建筑中西结合，传统的雕梁画栋构架新式小洋楼，内里杨柳垂絮，宛若素手垂立，再深处，海棠一簇一簇的花蕊开得极为繁茂，在风中轻摆摇曳，吐珠含雾，别有一番风韵。
正是初春时节，顾眠在天津女子中学念书，教书先生是北平调来的高材生，听说祖上也曾中过状元，颇有文才。
今天的国文是词韵二章，援引纳兰词“飞絮飞花何处逝，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它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減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不过讲了纳兰生平，中间穿插讲解，富贵公子的抑郁离愁，总是让人唏嘘。
国文老师是二十四五的年轻男子，长相儒雅，一副金丝眼睛端端正正架在鼻梁拿着钢笔，细细上，闲暇时总爱轻拍他那西装下摆，仿佛沾不得一丁点儿灰似的。
同学们都在填词押韵，眠茵拿着钢笔，并未立刻提笔，被压得方正的诗卷只依稀是一行小词“才子佳人，莺歌燕舞，富贵深情相依。”
趁着让同学们填词文章的空隙，年轻的老师细细把圆框眼镜摘下轻轻吹起灰尘来，眠茵见老师甚是讲究，忍不住抿起了嘴角，一排贝扇般的睫羽在明媚阳光照射下打下淡淡阴影，如玉如画。
“阿茵，你看杨老师，这样子真让我想起了古书中说的穷酸书生，古人诚不欺我也。”
同窗好友白馥馥翻了个白眼，边说边做的夸张举动一时让眠茵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她们这一笑在安静的课堂实在动静太大，杨嗪扬了扬头，笑着向她们走来，“白同学，顾同学，在我的课上还有什么疑问吗？”
“报告老师，没什么疑问。”白馥馥一脸坦然。
“哦，那顾同学呢？”
眠茵摇摇头，安静低头书写，笔挺的姿势和恬淡的身影融为一体。
杨嗪哦了一声，似是思索些什么，自顾自道，“那该是你们的问题了罢！”一声未完，班里同学已是大笑起来，眠茵脸皮一向薄，霎时脸颊火辣辣的烧起了一片火烧云。
杨老师让她们朗读自己的文章。白馥馥大致念了一遍，眠茵并未写完，只读了一句，身侧杨嗪拿起眠茵的诗文朗声读道，“才子佳人，莺歌燕舞，富贵深情相依。月盈满缺，从来辜负都几许？苦集灭道，红颜白发青灯祭。”
杨嗪心中也是微微震惊，眠茵是学校小有名气的才女，他也曾听说过的，苦集灭道，乃佛门四大境界，深远辽阔，寓意人生不同境界，虽见顾眠茵年岁尚浅，已能领悟于此，亦不容易。
杨嗪把诗书放下，让眠茵具体阐释几番后，若见含笑问，“顾同学文笔不凡，只是略有局限情感境界，日后需注意一下。”看眠茵点头，复又问，“这其中可有什么典故来源？”
眠茵想了想，站起回答，“古人云，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我想，如果真心相爱，就该一起扶持共渡人生风雨，可又觉得，人生那样多的艰难，如果是我自己，能不能坚守那一份纯真，确实是考验人的，由此想到从古至今，风花雪月，到底只存在于富贵人家。”
眠茵一口气说完，自己心下也难过起来，她也不知是哪里难过，闷闷的下完课回家，母亲唤她吃饭，她低低应了一声，母亲问道，“今儿课上怎么样？”眠茵小女儿心思怎么肯跟母亲说，母亲复又问，“今儿下午陆家太太唤我去打牌，我想着你闷着家无趣，陆太太也惦念着你，正好知呈从法国回来，你们自幼相识，应该有许多话要讲。”
顾太太慈爱的把女儿耳鬓碎发向后拢了拢，目光柔和，眠茵点点头，吃了一会儿饭问道，“父亲知道吗？”
顾太太道，“你父亲在太湖还需几日行程方能返回，先不管他了。”她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出落的温婉大方，丝毫不比天津其他大家闺秀差，尤其一身诗书文章，让她在众多家族女眷中谈得颇为自豪。
顾太太这样想着，又细细叮嘱女儿，“一会儿吃完饭散散步，隔着半个时辰换一身衣裳，再细细梳妆打扮一番，虽说与陆家不见外，女儿家的还是要注意一下。”
眠茵点点头，抿嘴笑了，“这样的牌局多了，母亲现在倒是讲究起来，会不会太晚？”
说话间拿起一小瓣蜜橘细细剥开，露出里面饱满可爱的橘子来，顾太太咳了一声，才道:“刚吃完饭一会儿再吃。”眠茵摇摇头，仔细把橘子上条条脉络摘择干净，小巧玲珑的橘瓣在阳光中泛着金黄光泽。
顾太太看着眠茵，梳起的头发半绾着，发鬓邪插了一只乌木海蕊梨花簪，身上穿的还是未换的学生服，蓝衫黑裙简简单单，衬得整个人黑眸似漆，面庞如玉，越看越是端庄秀妍，顾太太心里是有小心思的，去年陆总长在顾府，无意中见大厅内侧裱框的一副对联“清高不喜群芳艳，闲卧松竹隐遁天。”读罢反复回味笑道，“抚平兄志向高远，此等雅趣我等俗人惭愧不如啊！”
顾抚平汗颜擦汗，直言是小女所作，登不得大雅之堂，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炳辉起了心思，琢磨着自己儿子年龄适当，而顾家千金诗文不错，想必人品亦是不凡，随后见的几次面中感觉不错，遂有意撮合两家为儿女亲家。
顾家当然求之不得，陆家在天津声名显赫，陆炳辉身为天津财政总长，多少人想把女儿嫁过去不得，顾家哪里会推辞。
一来二去，这件事只是没有说破罢了，除了顾眠茵，两家几乎默认了这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