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思羽在照顾那若依的时候,师苑迩一直在远处看着他们。从海思羽在舞池里起舞时,她就认出了这个男人。这个她忘不了的恩人,竟在一面之缘后,时隔多年。
韶华易逝。当师老板还没有成为师老板时,当梨园里还未有女子时,当师苑迩还是茶馆外的卖唱小姑娘时,她便见过海思羽。当年,他未着墨绿军装,还是少爷模样,和友人在茶馆内听说书。师苑迩就在茶馆外支摊卖唱。不经世事的小女儿怎能唱出哀怨之怅,免不了被一些市井地痞砸场。一阵惊叫连连后,海思羽探出头来瞧个好奇,却见师苑迩被一群混混围着,抢她手里的钱袋。海思羽见不得男人欺负妇孺,跳出来站在师苑迩面前,替她挡架。这些人一看是海家二少爷,也就夹着尾巴跑了。海思羽把钱袋还给师苑迩,师苑迩说要请二少爷听曲儿。执拗不过,他就挑来一个长凳,坐在她跟前,听她唱。未经雕琢的嗓音的确欠缺火候,但海思羽听得入迷。师苑迩唱的是女角,可不是花旦青衣的唱腔,而是颇有须生老生的风范。没有功夫的她,举手投足间有着沉稳从容。没有行头,就是一个女娃娃。海思羽觉着她有戏,就带着师苑迩到就近的戏班子里练习。顺带把学费都交了,走时,还不忘在小姑娘的包袱里塞了些钱粮。等师苑迩觉察时,她已随着戏班子到了其他地方演出。
这些年,她一直会想到海思羽的样子。尤其是他那奋勇当先的神情,和识才惜才的想法,使师苑迩久久不忘。彼时,他是少年,她是卖唱女。此时,他是督军团长,她是梨园后生。他们都不是初识的模样,却按着初始的性情在成长。
师苑迩看着海思羽。恰巧,海思羽也回头看向她。师苑迩径直走过去,对海思羽唱道:“思念奴命苦,寂寞难挨受。我夫张济英雄将……”倚靠在海思羽肩膀的那若依开始唱道:“大破黄巾一命。曹操带兵宛城上,张绣可算一栋梁。这《战宛城》你竟然会唱?”师苑迩见那若依已醒,俯首道:“奴乃师苑迩,见过若依格格。”那若依撑着身子坐起。“罢了,罢了,起身吧。大清亡了,谁还记得我是谁?这虚衔不要也罢。只是师老板唱生角,怎改成女角?”师苑迩向海思羽笑道:“我本是女娇娥。”海思羽吃惊地看着她,他们异口同声道:“卖唱女”、“阔少爷”。然后哈哈大笑。那若依看到是旧时故人,也清醒了不少。她邀师苑迩坐下,问道:“你可会《赵氏孤儿》?”师苑迩点头道:“会些,不过需要劳驾棠老板作陪。”那若依看着舞池中和海婳蓉共舞的海云堂,低声道:“不好吧。云……棠老板不见得会在这儿唱。”海思羽听出夫人的迟疑,宽慰道:“若依,小叔那儿没问题,我去说。至于你的顾虑,爷爷不让他在家里唱,那是自家人。可是现有各国公使在,爷爷也不好说什么。”海思羽离开座位,向海云堂走去,和他耳语几句,海云堂点点头,事也就成了。那若依痴痴地看着海云堂,喃喃道:“真好。”
痴痴看着的何止是那若依,独自坐着的文馥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暗夜中的大少爷海思诚。她问侍从要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径直走到他面前。海思诚正琢磨着事情,见与小妹海婳蓉一般大的人影挡在他的面前,就故作抱怨道:“这么晚了,你可以上楼睡觉了。”他本意是想逗她,怎想来者直言:“学长,我想请你跳舞。”海思诚怔了一下,很快地站起来,绅士地伸出手道:“请。”这次换文馥玉怔住了。她没想到,海思诚会答应得那么快。印象里,他是林馨月的护花使者,眼中都是林馨月。正是因为如此,她不知道如何和他说话,害怕听到委婉的拒绝。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多心了。
“学长,我……”文馥玉没想好跳舞时说些什么。海思诚先开口了。“馥玉,我可以随婳蓉这般叫你吗?” 文馥玉红着脸低头道:“恩,可以。”灯光若隐若现,照在她的脸上,看不来表情。她努力地把头抬起,海思诚把她的右手抬起,她适时地转了一个圈。“上官老师说你的外语很好,能帮着翻译一些文献,这很好。”海思诚猝不及防地说着。文馥玉鼓起勇气平视他,“是的。上官老师经常会给我一些资料,这是很好的学习机会。现在我在学法兰克语和日耳曼语,之后还想学波兰语和意都兰语。”“你想出国?”海思诚的眼里有些疑虑。但是被文馥玉的坚定眼神给打破。“是的,我想出国,我更想成为外交官,和学长一样的人。”海思诚的眼里的文馥玉无限放大,可是,很快地她跑出了他的视线。他们同时转头,又同时收回。良久,海思诚的话传来,“和我一样的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话语很快地消散在乐曲里,成为节拍。
文馥玉想说些什么,却被不远处的声响给制止。
海思诚和海思羽同时跑向那处声响,文馥玉手中的温度渐凉,海婳蓉、那若依、林芸也赶过去。她站在外圈,看着内圈里的“热闹”。只见大和日公使藤原醉气熏天地站在舞池里,拽着海媚荏的手,而另一端是钱庄少东家白孝恩的手。原本,海媚荏的舞伴是米利坚公使劳伦斯。一曲终了,劳伦斯换了舞伴,和林馨月共舞。藤原看到林馨月一人,就要上去和她跳舞。白孝恩看到林馨月被藤原拽着,也冲上去,要夺舞伴。俩人僵持不下,就在舞池中扭打起来。海思诚和海思羽纷纷拉开俩人,把他们推到一边。海家大人不在场,故交林森凡则上去充当和事佬,说道:“藤原公使和白少爷喝得酒可不少哦。快,扶他们回客房休息。”藤原有些不罢休,见几国公使都围着他看,也不好说什么,就被侍从架着回客房。路上,跌跌撞撞的,好似有人踹了他一脚。藤原吃痛地摸了摸自己的腿,以为自己磕碰到,也就没有在意。林森凡看到那脚是林芸踹的,把她拽到旁边,提醒了几句,林芸又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
白孝恩被送回客房后,又折回来找海媚荏。海媚荏推脱不舒服,离开了。那若依拦住他,说她陪他跳。白孝恩觉得没趣,就无礼地拒绝那若依回客房了。海媚荏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钻进了下人的房间,在暗处看着光亮的动静。下人们悉悉索索地小心搬着什么,无人看到。
纠缠,无止境的纠缠。海媚荏在暗中终于解脱。美人坯子在暗影独自神伤,有谁知寂寥孤苦?那震惊名流的夺子官司,在她和白孝恩之间,似决裂,又断不干净。她厌倦了前夫白孝恩的放荡不羁,也憎恶自己的软弱。忍无可忍之后,她和他提出离婚。白孝恩不放她,她只好净身出户。她本富贵之家,无须仰人鼻息,可是瑞儿是她的儿,她离不开她。她把儿子改名成“海齐瑞”,可儿子还是惦记着“白瑞生”的名字。罢了,罢了,他终是白家的骨血,向着白孝恩,又奈何。
丫头小慧在她的耳边低语。海媚荏的眼里有了凝聚,不再溃散,无比坚定。
如春将至,寒冬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