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荒冢一役，短篇惜败。消息传来，临冬城一片扼腕惊悸。一半的商铺门可罗雀，酒馆茶肆却座无虚席，人们心照不宣，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是夜，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苏大侠怀抱他的酒葫芦，步履蹒跚老泪纵横，彻夜放歌撕心裂肺。不远处，胡琴幽咽凝愁吟伤，时断时续飘飞在大街小巷。
深秋微凉。倚梅园议事厅中央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将士们被硝烟熏黑的脸庞。
“属下无能，请主公降罪！”梅珈瑞国王收回深邃的目光，以一个优雅手势制止了高级将领们争先恐后的自责。却见凉子上将军昂然直立，星眸如钻。
“瑞王，你要的是北境的胜利，还是百姓的安宁?”凉子忽然问到。
只此一句，梅珈瑞心中阴翳已散去泰半：知我者，凉子也！吾道不孤。
奇思联军首战告捷，收下短篇赔偿金不足一周，便挟余威卷土重来，与悬疑精锐兵分两路，至多七日即兵临城下。
此刻，梅珈瑞陷入沉思。
北境的荣誉和权柄，是世代守卫北境子民而得。万邦来朝，众星捧月，不及朕的子民安康祥和，一无挂虑！
是以战止战，还是铸剑为犁？他十指相对呈金字塔状置于胸前。帘外雨潺潺，冷月无声。
【二】
却说奇思盟友悬疑推理，偏安西南，已历三世。修德养民，以静制动。新晋国君浮华小哥英武豪迈，自度天降大任，有心效法先祖。
正黯然惋惜错过上次会盟，便收到奇思国王专三千密信，约定左右夹击共伐北境。不免热血沸腾。孰料朝议中群臣一致反对，右长史扯住他的衣袖不放，溅他一脸唾沫。
悻悻然退朝。请安之际，太后又正色道：“我国地域狭小，自卫尚且勉强，岂有余力进攻？先王再三嘱咐，要谨慎用兵，优抚百姓......”
骄阳似火，木棉花盛。良辰美景，秀丽江山，暂时驱散浮华少主心中不快。他拾级而上，心潮起伏：豪情万丈，何错之有？哪一个王朝没有一个励志的开端？但不是每一个死水微澜的守成时节，都出现一位中兴之主。他决心逆流而上 - 千载良机，稍纵即逝。
方才思量如何调兵遣将，已登上城墙，差点被一位慌慌张张的传令兵撞倒。来不及震怒，目之所及，令他脊背发凉：护城河外，北境一支轻骑已然列阵齐整，为首骁将头戴狰狞面具，足登锃亮马靴，那是不欲以美貌示人的流沙宗主或拉灯少侠，一对孪生将星姐弟。
未曾开拔，已然受困。浮华小哥感慨万千：不愧是强国劲旅，兵贵神速朝发夕至，盔甲耀眼气场肃杀。大方无隅势绝伦。
一封文书攸然射上城楼，只有八个大字：以和为贵，永久睦邻。
毫无征兆地，北境之旅忽然骚动，旋即闪电般撤退，同时射上另一封代表紧急预警的红色文书。
浮华少主心下茫然。听到附近兵士的恐慌尖叫，他下意识回头一望，一切定格。
【三】
南境。奇思统帅府。时针拨回一年前。
三千公子与焱公子在沧浪亭密语。焱公子满面通红，回身一拳砸在廊柱上。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此去千里，是霍子荷的芙蓉出水，也是焱公子的宝剑出匣。
若非万不得已，不会献上这样一位精心训练的绝色美人，焱公子心之所向的红颜；不到最后关头，不会离了这样一位智勇双全的副将，自己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风萧萧兮易水寒，是毕其功于一役，也是卧薪尝胆破釜沉舟。千秋帝王梦，莫问是与非。
高台远望，目送二人及随从乔装而去，三千公子闭上双眼。早生的华发，和昨夜的宿酒，不减眉宇英气。
仿佛就在昨日。焱公子的醉剑和自己的狂歌，痛饮从来别有肠，不用诉离觞。霍子荷的飘忽若神凌波微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独自莫凭栏。又是一年秋意浓。北境苍苍，舍我其谁！
【四】
梅珈瑞微服私访的途中，美色俯拾皆是，他总是一笑置之。广场钟鼓楼前，那个女子还是让他眼前一亮 -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柔情绰态，媚于歌喉。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脑海里浮现的这两句，让瑞王蓦然惊觉，自己其实很......寂......寞。
女子一般只在申时歌唱，一曲《阳春》，一曲《白雪》。有如天籁，和者寥寥。为这片刻聆听，广场上镇日人山人海，里外三圈，秩序井然，仿佛催眠。
前后三次，梅国王明白，朝堂上的大臣和随行的侍卫，是怎样心惊胆颤，唯恐一点点闪失。主意已定。毗邻倚梅园的梨香院，命人修葺一新。派人打听女子的来历，乃大理国人氏，年方二八，出身能歌善舞之部落。随行仅一兄长及若干仆从，每日于驿站歇息打铁。半年过去，未见异常。便宣诏入宫。
不为人知的霍子荷，养在深宫，教习歌舞。同时研修的，还有琴棋书画诗酒花。幼年一道入宫的妹妹，因姿质平淡朴拙，并不在一处教习，十年里仅见过匆匆数回。
当然，佳人被重点调教魔鬼训练的，还有勾魂摄魄之秘技。秋波一转，近处的男人心神俱废，若非定力深厚，于迷失后迅速恢复自制，多半非死即伤。专三千如此，焱公子如此，梅珈瑞也并无二致。
这就难倒了霍子荷！诠释美的极致，自然对美极度敏感。平生所见，又是专焱两公子。初见三千公子，她已芳心暗许，情知不能够，泪痕红邑鲛绡透。既见焱公子，她又芳心窃喜，仍是一场空，昨夜星辰昨夜风。
此去北境，有焱公子一路相随，月白风清也沉醉。
如今，镜花水月也破碎。她苦笑，这就是命运。威震四海的北境之王，凶悍粗鲁也老迈年高吧！
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五】
按照约定，焱公子每日定时从洛水边经过，打捞宫墙内随流水飘出的红叶。
第一枚，蝇头小楷写着“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象一枚直鱼钩，淡淡戳痛焱公子的心。
后续的消息，有伪装成商船的战船由聚梅台沿东岸南下，有驻防悬疑边境的府兵已开始垦植。就焱公子所探知，讯息一真一假。
轮到他苦笑。梅珈瑞这只千年狐狸！
是的。他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欣赏也收藏美。但没有沉溺，更没有癫狂。
霍子荷所得到的情报，若非梅珈瑞刻意透露，她又怎能知悉？
在梨香院幽居月余，他来了。她不想骗自己：初见这个男人的一刻，如冰入火，如玉生烟。
那个杀伐决断铁石心肠的传说呢？儒雅俊美只是假象吧。
但是她传出的红叶题字越来越少，却是不争的事实。她决定了，哪怕瑞王只是偶尔前来，听完一曲就走，她也愿意就这样，在弦歌里老去，在对视中温存。
其余的......就交给焱公子吧。哦，背景里渐渐褪色的焱公子。
【六】
专三千已很久没有收到北境的讯息，无论是焱公子那里，还是倾巢出动的嫡系部队。他当然知道事态严峻。
都城空虚，街市散漫。他已很少走动。接报悬疑国所赠十个美人入宫，他本想挥手打发，转念一想，见又何妨？若能从中再物色个把人选，倒也不坏。
美人亭亭玉立花枝招展。龙椅上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抬起头来。
其中之一竟然是凉子！上一场战役曾经直接照面，凉子也注意到，专三千竟然扮作捉刀侍卫立在一旁。一如历史典故 -
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二人开门见山，凉子快人快语。
第一个晴天霹雳：焱公子是瑞王的人。
第二个晴天霹雳：悬疑国沉睡千年的火山突然爆发，覆盖了全境，以及.......你全部的盟友。
第三个晴天霹雳：喷薄不尽的火山岩浆横向切断简书大陆，公子的四十万精锐困于北境暮影边陲，弹尽粮绝，全部被俘。
专三千踉跄一大步，以剑支地才勉强站稳。
凉子见状，不免起了恻隐之心，也就略去不提自己如何由水路来，顺道截了悬疑国美人团，而是直截了当劝专三千道：天无绝人之路，公子！我就是来帮你的！
【七】
肉袒出降吗？专三千问自己，也似在问凉子。
凉子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深呼吸过后接着说：“首先请一定不要将贵国所藏珍宝典籍付之一炬，那些......失去之后再也回不来。”
“其次，”她艰难地斟酌措辞，“我会向瑞王请求，最大限度维护公子的尊严。”
专三千依然伫立，一直望着她，在心里说：化百炼钢为绕指柔。昔日互相敬畏的对手，而今能这样为我考量。此生无憾。
他点点头，示意谈话结束，请凉子先退下休息。
“我考虑一下。”他最后说。
原本凉子还想委婉提醒一句：请记得多带些值钱的家当北上，将来需要打点之处……不过，既然公子还未答复，下次再提也是一样。
【八】
穿过御花园长长的甬道，三千公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尽头。
抬眼一望，是藏书阁。他让侍卫候在门外，禁止任何人出入。
焱公子！此时他的心才开始绞痛：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朕的钟子期，怎么会是瑞王的卧底！
他所不知的是，这样的心绞痛，这十年来焱公子有过很多很多次。一面是君臣，一面是手足，难以两全的，不止忠孝，也有信义！
好在焱公子终于找到解药。这些年，了然三千公子的胸怀，激赏他的才情与个性，却也暗暗中和南境与北境。他不是合格的卧底，而是两块土地的守护天使。
悬疑国！就这么从地图上被抹去了吗？
他所不知的是，两千年后，世人仍然能看到今天悬疑国的一切，街道、广场、城墙、宫殿、花园、戏院......从静止的那一刻便成为化石，直到永远。
最后才想到自己。为子民保全南境免遭战火，他愿意。但，他本人，誓死不降是底线。
【九】
取下虎符置于案上。凭此符调遣城内二十五万老弱妇幼。凉子将军在此，接管奇思再合适不过。
而我专三千，戎马一生，已然尽力。他仰头，深吸一口气，不让眼中泪珠滑落。顿了顿又在心里说：愧对南境父老，来生再报！
正欲拔剑，耳畔一声清响：公子且慢！
他惊讶万分，子瑈？你怎么会在这里！
姿质平平毫不起眼的丫头，花花草草为伍，好读书不求甚解的小迷糊。竟然出现在此刻......
第一次，他注意到那双水晶一般的眼眸，然后视线落到她手捧的典籍，泛黄纸页夹着的一份铁券丹书。不知历经多少世，已近齑粉也。所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人如此，物又何尝不是。
读了一行，他的视线便模胡。南境北境各一份，给仁爱英明之君，免于投降的特权。
与此同时，焱公子已说服梅国王，南下的商船，正载着南境四十万军士，驶向他们的故土。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