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者：幽明
（续一）
是啊，额各其漂亮温和，正是男人择妻的上上之选，以前也不是没有媒人来过，听说定下了林丹汗5为婿，怎么后来就没了下文呢？姐姐好像也不着急的样子。小女孩不好意思去问姐姐，思前想后，不其然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大人模样来。
她忘了身后还有个人。骑手默默跟着，直到她回到家，才离去。
第二天，小姑娘手捧一本书想得出神，熟悉的人见此情景不以为意，不熟悉的人见了，可能会觉得，这个小女孩脑子里大概装了太多与她的年龄极不相衬的东西了。
都装了什么东西呢？这个嘛，能装下什么？胡思乱想一团麻呗，大哥曾这样评道。她好学，爱看书，骑术越来越娴熟，偶尔发表奇谈怪论，诸如“我很想知道自己以后是什么样”之类，这种傻问题不该出于本该无忧无虑的稚龄幼女之口。大哥暗自思索，二妹人是够聪明，但杂七杂八的念头太叫人放心不下，女孩子还是单纯点好，不然日后丈夫嫌你高明过他，岂不糟了？
不止大哥这么认为，父母也同样这么想。
因为，不久前，遥远的大金国都沈阳6传来消息，天命大汗7要为第八个儿子黑还续娶一位侧福晋8，按照满蒙联姻万世一家的国策，这位侧福晋自然得在蒙古王族中挑选，而科尔沁部贝勒寨桑9的两个女儿，正当适婚年龄。
更奇怪的正在这里：12周岁、虚岁13的小女孩，成为新娘人选，而她那美丽文雅的姐姐，却因为某种史载遮遮掩掩的原因，继续留在家里做她的大龄女青年。
“结婚？为什么是我？我才12岁！”小女孩大惊。
“布泰，我们蒙古人10岁出嫁的也有！12岁已算成年，这事已经定了……”父亲早就料到女儿会是什么反应，正色道。
小女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父亲见此，温言道：“布泰，你从小就与众不同，将来必定福泽深厚……以后你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嫁给姑父10？”小女孩冲口而出，口吻激烈且老成。住在她体内的早熟因子发作了，说了一句连自己也没弄懂为什么会说出口的话。这么不清不楚的就想把我打发呀！？她几乎又要嚷道，勉强闷在心里，酝酿一颗火苗越窜越高。
“布木布泰！”父亲厉声道，直呼女儿全名，表示他有点生气了，“不要怪阿爸，女子早晚都有这一天，听阿爸的话，你姑父正当盛年，智勇双全，将来前途无量，你嫁给他最合适不过，再说你嫁过去有你姑母11照应……”
布木布泰彻底呆了，那团火被浇灭，将她打回小孩子原形。长到12岁，她才第一次看清父亲真实的另一面。不准讲理、不准推托，女孩子家，唯一归宿无非就是嫁人，听阿爸的就是！布木布泰小小的心隐隐约约悟到，这回她非嫁不可了，12年前，16岁的姑妈也是这么嫁过去的，而且，这就是科尔沁王族的命！
她尚未明白什么叫政治联姻，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些。她实在还太小，无法明白政治婚姻的背后，正是大人们不便明说的利益关系在作祟。以后她会明白的。但当下她被自己未知的命运横空突袭，轰炸得失魂落魄，父亲后面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最后布木布泰才想起问一句：“哈日珠拉呢12？她比我更合适呀。”她对姐姐的婚姻大事一直有疑。父亲飞快地扫了女儿一眼，显然对此问题也有难言之隐。长女的婚事有变故，情况不明朗，做父母的也在举棋不定。父亲不说话，顿了顿，才道：“你额各其是漂亮，但你聪明……”他不再说了，只是叹气。见此情形，12岁的小姑娘哑然，最终不得不接受了这一桩婚事。什么叫逼人长大？这就是逼人长大，孩子尚未做够，就直落到妻子身份了，离母亲身份也不远了。有了这个开头，以后由不得她的事情将陆续有来。
天命汗家规矩大得很。大到什么程度，布木布泰拼命回想大哥以前约略透露的一点讯息。天命汗是后金国的汗王，威名赫赫，国土一眼望不到边，他有十多个儿子，个个英勇不凡。真的吗？布木布泰怀疑地问。大哥一本正经地说，真的，尤其是八皇子黑还，呃，就是你的未来夫君，更是聪明绝顶，有大汗之风。
布木布泰皱起小鼻子：“阿哈13，您是不是想说阿爸把我嫁给他，很有眼光喽？”大哥一笑，不答。她想了想，小声嘀咕道：“他聪明绝顶与我何干？”大哥听到这番大胆邪说，轮到他皱眉了，正想答话，她又加一句：“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哇。”言下之意随随便便把我嫁给陌生人。大哥怎会不知她所想，正色道：“布泰，女孩子家不该有这想法，婚姻大事自当阿爸做主，你只管安安份份嫁过去就是。”不能说的他一个字都不说。如果她知道出嫁的真实原因，一定大为震惊。他素来疼爱妹子，妹妹将远嫁他亦颇多不舍，但这回，他也帮不了忙。家族的荣耀大于一切，他吴克善无力抗衡。
布木布泰气的就是这个。对于将要远离家乡去到遥远的陌生的沈阳心生恐惧，更恐怖的是将成为男人的女人，而她对如何做男人的女人毫无准备，亦生强烈的抵触心理。未来丈夫大她20岁有余，足可做父亲，前前后后不知有过或将有多少女人，男人多妻多妾天经地义，她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容貌未见特别过人之处，站在一大群正侧福晋中间，毫不起眼，过这种日子，能得什么好？
可她内心深处明白，这就是命，身为女儿身，一出生就这个命，何况出身蒙古科尔沁王族，终身大事压根不容当事本人做主，长辈们有本事将女人嫁给任何他们看中的人－－只要这个人能给科尔沁带来荣华富贵。
眼下，天命汗的八阿哥黑还，据说就是会带来大富大贵的那个人。如此金贵的夫婿，她布木布泰应该庆幸才对，不是下嫁，倒是高攀了，还想嫁给什么人啊？
布木布泰才不会这么想。至少现在，她情绪万分沮丧，万分焦虑，对未知的一切既感惶惑又觉得恶心。她被卖了。她琢磨了很久，就是这么认为的。见过牧民卖牛卖羊，双方谈妥价钱成交，买主赶着牲畜就走了，轻松得很，而她，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堂堂科尔沁的二格格，父兄的掌上明珠，满怀忿怨不明不白被卖给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男人做小妾，就像……一只羊！她愤怒地想到这一点。她不知怎么就将自己和一头牲畜划在了同一边。原来，人和牲畜的区别不过一念之差。原来，我只值一只羊的价呀？！她12岁的幼龄，何堪承受！？
待嫁的这段日子，家里为婚事忙个不停，后金方面也送来大批聘礼。而布木布泰，在无比沉重的打击下变得沉默寡言。姐姐哈日珠拉也有来劝慰，不起作用。她温良娴静，说话柔声慢气，听在妹妹耳中倍感无力。既定的事实，怎么开解都是废话。布木布泰还没学会去善解人意，她第一次觉得，这么多年来，似乎从未和姐姐就某一事情进行过酣畅淋漓的谈话，与姐姐之间的鸿沟，不算大，但一直存在着。
准新娘继续怒火冲天地想象着沈阳的未来日子。就算过上锦衣玉食的皇帝生活，又怎么样？我还不是孤零零的一个？和姑妈大概没什么可聊的，除她之外，谁也不认识，到处是陌生人，更可怕的是丈夫不知是个怎样的人，阿爸赞他好得没边了，谁知道是真是假？我在科尔沁过得不比沈阳的差多少，干嘛要千里迢迢跑去受那份活罪？哼！沈阳有再舒服的日子，我也看不起！
12岁的小姑娘想象力也就到此为止，她还不及想到生儿育女，否则，不定会怎样的惊慌失措。
不过，但是，我还是得嫁呀！阿爸、阿哈、额各其都由得我自生自灭！布木布泰越想越火大，胸口憋闷得难受，索性埋着头大哭，发泄连日来无人解困的满腔怨气。从小摔痛了她都很少哭，见到死人也不会惊声尖叫，如今哭个一塌糊涂，害怕得几乎失去理智，因为，她实在太伤心了。
眼泪哭干，天也快黑，被所有人弃而不顾的小女孩，独坐帐中，开始重新思考起来。发泄完了，该做的事还得做，她从来就明白这个道理。她脸上回复往日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沉表情，越来越严肃冷峻，一瞬间，似乎大了10岁。
无论如何，到了沈阳再说，我不信自己办不到。她试图建立信心，找出各种理由去巩固它。有些事不用人教，自己就能领悟出来。侍奉丈夫，更要侍奉姑妈，博尔济吉特家族的人都应该团结一起。一切都要小心翼翼，她才12岁，往后的日子，漫长得可怕，要想法子过得自在一些。
再往后，就会如何呢？四周齐黑，夜色压顶，布木布泰呆了，那具被马拖行的尸体又一次在她眼前晃过，一片血色，她想尖叫，没叫出声来，被一种弥漫着血腥气的氛围震慑住。
我是蒙古格格，为何会落到如此狼狈境地？我为何要顺从这桩突然杀到的倒霉婚事？嫁到沈阳后，我期待得到什么？夫唱妇随？
全都没有答案。血色慢慢溶入黑夜中，须臾，好像有一只手从黑漆漆中伸出，朝她抓去。
她就那样呆站在空落落的帐幕中，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刺中了心口，那尖叫声，听上去好像不是她发出的。
而且，她连结婚是怎么回事都没弄懂呢！
（未完待续）
注：
1、清代王公贵族之家女儿的称谓，汉语“小姐”、“姐姐”之意，清朝前身后金初年，汗王、亲王、贝勒等的女儿也称格格。布木布泰之父寨桑被后金封为贝勒，因此其女儿均称格格。
2、古蒙古族部落名，部落始祖为成吉思汗的弟弟哈布图哈萨尔，明末该部位于北起嫩江流域、南到西拉木伦河流域的广大草原，后辖土逐渐被女真人蚕食，控制范围缩小，大体位置即今内蒙古翁牛特旗、通辽、奈曼旗、库伦旗及科尔沁左右翼各旗一带。
3、蒙古族最重要的节日，相当于汉族的春节。
4、蒙古语“姐姐”之意。
5、蒙古国君、汗王，长期与女真族为敌，与女真人建立的后金国战争多年后，于1634年病死，蒙古各部衰落，被后金征服。
6、即今辽宁沈阳。1621年后金占领沈阳，1625年遂将王都从辽阳迁于此。
7、就是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1616年建立大金国（为与以前的金国区别，也称后金），自立为汗王，年号天命，人称天命汗。
8、福晋，清代贵族已婚妇女封号，满语“夫人”之意，指原配正妻，侧福晋即指妾。
9、清代皇室爵位，一般封给皇帝子侄，有时也会封给蒙古宗王。
10、蒙古语称“阿吾格扣寻根阿哈”，因音节过长，这里改用“姑父”。布木布泰的亲姑母嫁给黑还，黑还正是她的亲姑父。
11、蒙古语称“阿春格额格切”。布木布泰之姑母为蒙古科尔沁部贝勒莽古思之女、寨桑之妹，名哲哲，1612年嫁给努尔哈赤第八子黑还。
12、她还有一个更为人知的汉语译名“海兰珠”。
13、蒙古语“哥哥”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