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每个人心里都有座墓园,埋葬着那些永远消失在你生命中的人,或许在深秋的雨夜,或许在寒冬北风呼啸的凌晨,你会突然醒来,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思绪把你拖进心灵的墓园,你会拿着铁锹,挖出其中一座坟墓,挖出一具尸体,坐在尸体旁,泪水模糊双眼,回忆像潮水上涨慢慢侵袭而来。
正文:
春天时,我带着儿子从城里回到出生地看望父母,老妈说:“你青山叔死了,在福利院被人打死了。”这是我听到青山叔最后的消息。
让时光倒流:
1985年,我10岁,初夏季节,我的出生地圈河村迎来了一个特别的婚礼,我表叔青山要结婚了。
他是一个快40岁还没娶妻的老光棍,是家里的长子,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成家了,只有他打光棍,因为他是小儿麻痹患者,瘸着腿走路,比一般人走路慢,不能奔跑。青山叔没上过学,说话还有点口吃,由于这些缺点,没人肯嫁给他。
我们村是大凌河入海口,地理位置偏僻,平时人迹罕至,上游村民更愿意叫我们这里“东荒”,上游村里的女人不太愿意嫁到我们村,过于荒凉的旷野,让人心生永远走不出去的感觉,寂寥孤独的让人发疯,事实上像我父母和青山叔那代人,基本都是生在出生地,死在出生地,一辈子都离不开那个地方,这是所有那个时代圈河村人的宿命,也是所有人心里最深的绝望。
青山叔去姑娘家相亲回村那一天,就引起了全村的轰动,好事者们问青山叔:“咋样?相妥了吗?”青山叔憨憨的笑:“妥了,是个大姑娘,这……就……就……像天掉下来的事。”周围好事者无不莞尔。
于是那几天全村人都在娱乐这个婚事,学这句话“就……就……就像天掉下来的事。”每个人都乐此不疲的八卦着,并在此过程中乐不可支,天上掉下来一个媳妇给瘸子青山,全村人都被青山叔的喜悦传染了。
青山叔的新娘是我二婶的堂妹,我叔家挨着我家,我二婶姓周,是上游村庄人,原来青山叔要成为我二婶的堂妹夫啦。
晚上我躺在东北土炕上,似睡非睡,听父母聊天,我爹说:“我听说这个大姑娘是个先天精神病。”
我妈回应:“哎呀,那咋整?青山还愿意?”
“亲都相完了,双方一致通过了,再说老周家也没骗婚,就是一个傻闺女摆台面上,愿意就结婚,不愿意拉倒呗。”
我妈叹气:“这咋说的,咋就是个傻子呢!”
“老周的媳妇,傻闺女她妈也是傻子,老周当年成分不好,没有好姑娘肯嫁给他,打个很久光棍,勉强娶上了一个傻子。”
我妈担忧的说:“那这会不会是遗传啊?”
我爹沉默下来。
青山叔相亲后一个月就结婚了,非常迫切,我妈说:“老周家这是着急甩锅呢。”我似懂非懂的听着。
婚礼那天,全村人都去看热闹,大家都想看看新娘子,院里屋里都是人,我好不容易挤进去,终于看到新娘本人,她很矮小,顶多一米五,像个没发育好的儿童,坐在那东张西望,周围有人陪着她安慰她,不让她乱动,她不漂亮,一副傻乎乎的模样,脸上带着一股迷之微笑,她有语言障碍,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蹦出一两个含糊不清的字,她叫英子。
童话里,经过万般曲折,王子遇到公主,然后举行盛大婚礼,举国欢腾,普天同庆,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在我国东北某个偏远小村庄,瘸子青山和傻英子姑娘也结婚了,全村瞩目,举家来贺,他们两从此也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青山叔从小给生产队放牛,包产到户以后,大队还是留下几头牛,加上村民家零散的牛,汇集了二十多头,继续交给青山叔放牧,给他开微薄的工资。
清晨,辽东湾的太阳冉冉升起,青山叔一瘸一拐的身影伴随着牛群出村了,在他吆喝牛的声音中,圈河村开启每一天。
傻英子不会做饭,60岁的公婆选择和他们一起生活,傻英子能帮着烧火,别的活什么也不会干,她每天吃过饭,就在村里游荡,脾气非常好,看见人不躲,因为村里没有一个人欺负她。
她喜欢抽烟,假如有谁给过她烟,她会牢牢记住,下次见面,必然会做出抽烟的动作,提醒那人,给根烟呗。我爹就是属于给她烟的那伙人。
婚后生活肯定是甜蜜的,我们经常看到傻英子在黄昏时分,坐在村口等待青山叔放牧归来,村民会故意问她在做什么?她笑,说:“隔(哥)……”
她只会说一个字,超过两个字就得靠比划。她说的“隔”同“哥”,东北土话,“隔”音,二声。
村民笑:“哦,等你大隔(哥)呢?”
傻英子的笑容加深,村民也跟着乐,仿佛窥探到傻子和瘸子夫妻之间的专属甜蜜,快乐又一次共享。
傻英子伸手讨烟,村民随手给她一根,有时还帮她点上,她抽烟的时候,不疾不徐,无论走路或者坐下来,姿态都是文雅的,档次无疑提高了好几层,从渺小过度到微微令人尊敬的地步。
这一点很神奇,我偷偷观察很久,搞不懂为什么。
青山叔赶着牛回来,让妻子跟在后面,有时候他会问她,一天过的如何,傻英子比比划划,嘴里不时蹦出一个字:“隔”。
青山叔温和的看着她,帮她系上一个跳脱的扣子。回家后,他会照顾她,给她洗衣服,洗头洗脸,让她每天尽量干净的出门游荡。
有男人爱,傻英子过着体面幸福的日子。
有时候我会遇到她来我二婶家,我二婶是个性格阴郁的人,不怎么爱笑,对我们小孩子从来不骂,但是不亲近,我觉得她讨厌所有小孩。
二婶让傻英子坐在她家院子里,然后她会给堂妹做好吃的,有时候是烙个葱花饼,有时候是做个汤面,傻英子安静的坐等,眼神来回追着我们小孩子,我们喜欢看到她,因为她总是笑啊。
这时候如果我爹我二叔路过就更完美了,一般都会给她两根烟,她抽一根,另一根夹在耳朵上。
她抽完了,吃完了,二婶就会低声赶她回家,回家吧,今天别来了,明天来。
几年后,英子怀孕生了一个男孩,她不会带孩子,都是公婆带,有了孩子以后,公婆开始打骂英子,不算虐待不严重,也许老人们带孩子又照顾傻英子太累了吧。
但是青山叔对妻子始终很好,从来不打她,他是幸福的,因为他也像别的男人一样,老婆孩子热炕头,别人有的,他也有了。
可是,英子的儿子到了五六岁还不会说话,很瘦小,和妈妈一样是傻子,爷爷奶奶也老了70多岁了,一身病带不动娃,有一年夏天傻孩子掉进村街道排水沟里淹死了。
我妈说造孽啊,(娃)多余来世上,死了解脱了。
傻孩子淹死后,村里妇女主任介入,以后,傻英子再也没怀过孕。
孩子的死,青山叔肯定很伤心,那几年,他开始老去,有一阵子很消沉,因为英子身上的衣服不太干净。
英子的弟弟来看她,这位表舅随了父亲,又聪明又懂事,考上了大学。那时候能考上大学的人,在村里凤毛麟角,表舅看了姐姐又来看我二婶,他戴着眼镜,书生模样,气质儒雅,让我惊诧,为何一个妈生的,却天差地别。
傻英子的父亲急于把女儿嫁出去,是为了给儿子减轻负担吧,毕竟那年代,国家福利太少,福利院我们听都没听说过。
我也做了妈妈后,英子的公婆相继去世,英子和青山叔也老了,为了更好的照顾英子,村政府介入,把他俩送到福利院,村里负担费用。
村民们说挺好的,哥哥妹妹还在一起不分开。
可是两年后,青山叔死了,因为福利院里面有很多单身中老年男人,脑回路都不够的人,他们有的人一辈子都没老婆没碰过女人,所以就去调戏傻英子,青山叔当然不干了,去阻挡,结果被好几个弱智给打死了。
我听说了心里很难过,青山叔自己是不愿去福利院的,可是为了英子没办法。
青山叔虽然穷,是残疾人,不够聪明,卑微又渺小,可是他愿意用生命保护傻妻子,放眼我们身边,有几个男人肯为自己的女人去付出生命呢?
到今天,傻英子还活着,生活在那个福利院。
去年我姐路过福利院,去看过英子,她还是老样子,笑嘻嘻的。
每个普通人,死后不久,都会成为秘密,时光里的秘密。
今天,我写下傻子和瘸子的故事,和大家分享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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