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很惶恐。这惶恐始于几天前的那场葬礼。
秋是个好女人,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并深深为之骄傲着。
秋很不幸。结婚不到两年丈夫便因车祸瘫在床上,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幸运或者不幸的是,他们还没有孩子,以后也不会有了。于是善良的秋便自然而然地肩负起了家庭的重担,并任劳任怨。
秋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晨她都要在天亮之前匆匆赶到城南的菜市场去买新鲜而又便宜的蔬菜。然后匆匆赶回去,在丈夫醒来之前为他做好饭菜,服侍他洗漱吃饭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他重新躺回床上,才急急忙忙吃几口剩饭菜便赶往家附近的一家小店刷盘子洗碗。丈夫出事之后她辞掉了原来的工作,为了就近照顾丈夫,她只好做这个。有时候她还接别人的衣服回家洗。她还买了两个地摊手机,只能接打电话的那种,他两人一人一个,手机一响她便往家飞奔。
秋真的很苦。30多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女人最明艳的时候。有时候遇到自持好心的街坊邻里,难免一番长吁短叹,不少人劝她干脆离了算了。她只是微微一笑,摇摇头。最后难免又一番歌功颂德。她很享受这样的谈话。“我是个好女人。”她这样想,然后会更加尽心尽力地去任劳任怨。
刚开始的时候,她的丈夫和丈夫的家人自然感恩戴德,时时念他的好。然而人类最大的优点就是容易习惯,一习惯便成了自然。寡妇事多,特别是这种守活寡的女人。公婆经常来家看望儿子,闲来无事说话解闷,当她不在家的时候难免会说到她身上。也不知道是谁无意间说了这么一句“她还这么年轻啊。”以后这种谈话就变得暧昧起来。秋渐渐发现公婆看她的眼神中渐渐少了感激而多了审视。就连一直对她心怀愧疚而对她细声细语的丈夫也渐渐硬气了起来,没事指使她做这做那。被病痛折磨的可怜人儿,时间久了心里难免会有些扭曲,有了这么一个小疙瘩,便一发不可收拾,愈发矫情而小题大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再也无法睡一个好觉,因为丈夫常常夜里感到疼痛难忍,非要她按摩入睡。“你早盼我死了,你好赶紧摆脱这烂摊子好嫁人。”这句话也深入了他的心里。有时不自觉说了出来,引来一阵梨花带雨,还要反过来安慰,自觉无趣,便作罢。
这些事情秋心里都很明白,女人的第六感有时还是很好用的,只是她佯装不知。因为她实在是个好女人,只会默默承受并甘之如饴。她为自己深深地骄傲着,还有谁能做的比自己更完美?就这样她带着她的善良和骄傲痛并快乐地过着她的生活。
秋的丈夫死了。
没有人表示任何一点惊讶,仿佛这是最正常的事,正常到不足以成为人们聊天的话题。
葬礼很简单,亲朋好友走个过场,一句节哀。关系好的拍拍她的肩膀,终于熬到头了。她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现在屋子里只有她自己了,还有她深深地惶恐。
她曾经无数次想过那个场景,每次幻想的结果都是她哭得昏天黑地心如刀绞直欲自刎殉情。实际上当当她对着一张黑白照片,看着一张几十年如一日的脸,她并没有如愿以偿的品尝到那种滋味。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于是她便一直对着这张照片,直到她发现她确实不会再有什么感觉,便遗憾地放弃了。
这是一个诡异的夜晚。不用为丈夫揉捏直至深夜,也不用忍受丈夫无聊的骚扰,于是她失眠了。她睁大双眼看着天花板。房间里有钟表转动的滴答声,没关紧的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冰箱偶尔的轰鸣声。楼上有邻居起夜的脚步声,窗外有机车驶过的声音,有喝醉酒的路人叫骂的声音。她感觉很奇妙,好像从没听过一般奇妙。她睡着了。
早晨的时候她习惯性地醒来,想了想发现今天不用去做什么事了。于是她又重新躺回床上。房间里有晨风拍打窗户的声音,有排水管道冲水的声音。楼道里有开关门和走动的声音。外面有车笛刺耳的声音,有小摊上的叫卖声和大声打电话的声音。
第二次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她伸了个懒腰,发出满足的声响,然后愣住了,好像很久都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她起床洗了个澡,换上最喜欢的便装,为自己下了碗面,上面放了一个八分熟的煎蛋,还喝了一杯牛奶。打开窗子觉得很舒服,然后鬼使神差地打扫起了屋子。她把丈夫的衣服用品什么的统统打包卖给了刚好路过的收废品的老人,一共两百九十八,她给了老人两块钱,于是她获得了三百块。
中午的时候,她坐在镜子前面。面色有些发黄了,于是她翻出面膜敷了一下,感觉效果还不错。眼角出现了皱纹,于是擦了点粉。嘴角发干,又涂了口红,然后修了眉毛,还把头发卷成了波浪。
看着镜子里的美丽女人,突然想起自己才三十多岁。她疯了一样跑去衣柜翻找,很幸运地在角落里找到了她二十几岁的时候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她哆哆嗦嗦地穿上裙子,谢天谢地,她的身材一直没变。最后她穿上了心爱的红色高跟鞋。
午餐她很奢侈地叫了外卖,一顿丰盛的大餐,还特意开了瓶红酒。她用所能想到的最优雅的方式吃完了这一餐。然后看到桌子上丈夫的照片。
两分钟后,这张黑白照片就躺在了柜子的角落里。
下午的时候,她搬了一张躺椅在院子里。洗了葡萄,用最喜欢的那只青色盘子装着。她躺在那里,摆出最舒服的姿势。午后阳光很好,天空很蓝,几朵云彩随意地变幻着形状,脚边不知名的野花悄悄绽放着。空气里有阳光温暖的味道,有泥土芬芳的味道,有邻家做菜的烟火味道。
我该去找份工作,她摘了颗葡萄放在嘴里。明天应该找人把房间粉刷一下,她这样想着。
(一篇两年前写的小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