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的腊八节,雪下的格外大。进山的道路被雪封住了,路上的积雪犹如一座座小山丘,把两旁白桦林映衬地低矮了许多。一里地外的那条小河也看不见了,周围白茫茫一片。唯有东方的那棵红松还算醒目,它的树冠直插云霄,离远看就像是戴了一顶白色帽子的山神。
一户农家院内,男人正在清理院子里的积雪,一只白色的大狗围绕在他身边,时不时地轻吠两声。天刚渐亮时,男人就套上棉马褂戴上狗皮帽子。他像蚯蚓翻土一样清出了一条通往大门的小径,然后顺着小径辐射至周边。在冷冽的日光下,他的上半身被一团蒸汽笼罩着,像烧开的热水壶。从露出雪地上的那一截截栅栏来看,这院子在二道沟村算不上小。
男人看起来有四十多岁,消瘦,蓄着胡须,面颊呈深紫色,眉间和鼻梁处满是皮屑,这是由于久经霜寒造成的。他的手指关节很大,上面还有几处陈旧的冻疮,不过他可不在乎,从他那炬炬有神的眼睛来看,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在乎。
“孩他爹,看这架势,这运粮车是不会来村里了吧。”一位身着藏青色棉袄的女人来到了院子里,手里还端着一碗浓茶。
男人喘着粗气,接过破瓷碗,小心翼翼地吸溜了一口。
“还剩多少粮食?”男人问。
“有小半碗吧。”女人说。
“后院树上藏着的肉干呢?”
“老大进城时都给他拿去了。”
女人说完,男人思忖了一会。他放下铁锹,双手交叠放在木把上,右脚踩在铲头上,半晌后,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地说:“听说老李家地窖里藏了不少大米,森田大队的人来清查时都没搜到,要不咱们管他借点?”
女人白了她一眼,说:“平日里咱家和他家都不走动,这有事了现交?你让人家咋想咱?”
“也是。”男人咧嘴一笑,摘下帽子搔了搔头,“不行的话给他点利息呢,你就告诉他,佟老大去城里卖皮货去了,借一斤还他一斤半。”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说完,女人猛地一扭,撅着嘴往屋里走去。
老佟家的宅子是一间设计考究的土坯房,从里面的格局来看又被称之为“口袋房”。刚进户是间堂房,因为纸窗棂透光差,屋里面黑乎乎的,墙角整齐的码放着劈柴和引火用的玉米棒。堂屋北侧是暖阁,用来缓和北窗渗进来的冷风,暖阁的墙壁上立着一把斧头和一把铁耙。东屋和西屋位于堂房两侧。东屋炕小,主要用来烧火做饭。西屋南西北三面环绕着口袋房特色———万字炕。南炕靠墙摆放了一排黑黢黢的老木柜子,草席上放着一张炕桌,桌面油亮亮的像是抹了蜡;西炕窄窄一条,平时不坐人,上面是个简易供台,拜放了几个排位和一鼎青瓷香炉;北炕上面则堆叠了几床被褥,还有几个印花布包裹。老二毛岁都已经八岁了,那个吊在北炕棚顶的摇篮也一直没拆掉。
女人进了屋,男人和那只白狗也跟了进来。白狗转了一圈后,趴在了暖阁下的那堆稻草上,上面被炉火烘的很干燥。男人走进西屋,脱下帽子和外面的皮马甲,放在南炕炕头上平铺好,然后走到北炕坐下,用手掐了一下正专心摆石子的男孩的脸。
“摆阵呢啊东儿?”男人说。
男孩瞄了他一眼,似乎不愿意讲话,依旧盯着摆在炕上的石子,思索着。
男人咧嘴一笑,转过头用另一种严肃的语气说到,“他娘,去把步枪给我拿出来,我去林子里头看看。”
女人停下手里地动作,眉头紧锁。
“佟三儿,这么大雪就别去了,等过几天暖和暖和再说。”
“不能等,指望送粮车八成是要够呛,小日本子可不管咱们的死活。你我饿几天到行了,那老二正长身体呢,可不禁饿。再说,我也闲不住。”男人说话的时候一会看一眼男孩,一会看一眼炕上摆放着的石头。
女人也回头看看了儿子,轻叹了口气。
“晚上把米熬成粥,多放点水,把明天早上的份儿也带出来,老佟家世代猎户出身,挨了饿说出去都让人家笑话。”男人说。
“那你快去快回,东山那两个套子要是没有你就赶紧回来,可别往山里面走。”
“知道。”
女人下地穿好鞋,出了门去后院取枪。
不一会儿,男孩像是突然从石头阵法中醒来似的,站起身说:“爹,你要去林子吗?我也要去。”
“不兴去!那雪比你都高,回头你爹都找不着你!”女人回屋后,手里头多了一杆用布包好的家什。
佟三走到小东旁边,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听娘的话,等开春爹再带你去,今天你老实在家摆阵,研究兵法,等我回来给你炖野猪肉吃。”
看小东嘴撅老高,男人又说:“去,帮爹把水袋灌满,一会再把我绑腿套上。兔崽子,你得知道那些将军都是由警卫员干起来地。”
“是,首长!”说完,小东像模像样地朝佟三敬了个礼。
临走的时候,女人从柜子里掏出一团手绢,打开后发现里面包着一个玉米面做的饽饽,因为其水份都挥发掉了,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块黄色的花岗岩。
“本想着应急用,你这一去回来怎么着也得天黑了,不吃点东西可不行。”女人说。
男人此时正用干布仔细擦拭着这把毛瑟枪,从上面的花纹和磨损程度上来看,这应该是一把老枪。将近一米五的枪身,双枪管,标志性的“老套筒”,属于最早一批汉阳造。虽然枪托处有些开裂,不过并不影响使用。
“我不要,留给东儿吃吧。”男人说。
“东儿饿了我给他煮粥喝,这个你先拿着,要是不饿再带回来。还有,别往林子深里走,听林场的人说林子里有老虎。”
佟三点了点头,接过馍馍把它塞进怀里。待一切准备就绪后,他背上步枪走了家门。
怎料他前脚刚踏出门坎,那条白色大狗就跟了出来。
“大壮!回去!大壮!”佟三朝那只狗大声呵斥着。可那只狗依旧不为所动。他又用脚踢它,大壮才灰溜溜的回到院子。不过没走几步它又跟了上来。看来这大壮也实在是饿的不行,也想着跟我出去搏一搏了,佟三心想。
二
男人绕过那些积雪形成的小山包,不过雪最浅的地方也没过了脚踝。村路变得弯弯曲曲,更像一条盘山路。大白狗吐着长长的舌头跟在他后面,像兔子一样在雪地里跳跃着。走了几百步后,男人的步伐也开始逐渐慢了下来。
就快要到那棵红松树了,他仰头望着那片像雨伞一样树冠,阳光把树冠照的明晃晃地,还能隐约看到折射出来的五彩的光。他被不禁在心头感叹着这棵乔木的高大雄壮。
“老三,这是要去林子里啊?”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只见马家大嫂正在院子里面扫雪。本来身材丰腴的她,最近也消瘦了许多,脸凹进去一大块,棉袄的两肩也耷拉了下来。老马家的房子就在东坡下面,屋后便是那棵红松树,老马今年打松子的时候从十几米的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两条腿。
“啊,去看看。”说完,佟三转身便要走。
“这雪下地那么大,估计狍子野猪都跑到林子里头去了。”李大嫂一边说,一边朝他这边走。见此情景后,佟三也不好意思再赶路了。
“嫂子说的是,我上山也就是解解闷,看一眼心里舒坦。”
“家里守着那么水灵的弟妹,咋还能去林子里破闷儿呢?”
李大嫂走进后,一脸讪笑的看着他。
“大嫂真能逗兄弟开心。”佟三用眼睛瞄了一眼李大嫂,想仔细看看关里的女人和旗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不巧的是,正好被李大嫂的眼神儿捉个正着。
“李、李、李大哥怎么样了?腿脚好点了吗?”佟三问。
“扶着炕沿能勉强走几步,窝囊废一个。”马大嫂那丹凤眼突然一亮,接着说,“要不,去我家坐坐。”
“应该的应该的,改日我必登门拜访,今天算了,你看啥也没准备。”说完,佟三两手一摊。
“都乡里乡亲的不扯那套,就去打个照面,我家没烧炕,也不多留你。”
马大嫂还没等佟三说话,便拽着他的胳膊往马家宅子走。
佟三的一条胳膊被马大嫂环抱着,这使他有些尴尬,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生怕被村里人看到。
“大嫂,没有柴禾就去兄弟家取,老马大哥一直在炕上躺着,不烧炕人受不了。”
“咳,这不就是这场大雪给闹的,再说,我们这些关里人,日子过的怎么也没有你们红火。”
“大嫂可真能埋汰人,这二道沟谁不知道马向阳大哥是庄稼地里的好手,会看天,会看地,还扶得一手好犁。”
“有啥用,产多少粮食不还是都交给那小日本子了。”
“大嫂说的是,这小日本可恨,太他妈可恨了。”
话赶话,二人便走到进了马家院子里。可让佟三感到纳闷的是,马大嫂并没有向屋里的方向走,而是把他领向旁边的厢房,这让佟三慌了神儿。
“大嫂你这是.....”
没等佟三说完话,马大嫂便一把将他拽进了厢房。
走进房间后,马大嫂先是转过身把厢房的门关上,然后盯着佟三看了三四秒,她的那双丹凤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奇妙的光。突然,她噗呲一声笑了,这突如其来的笑声让她涨红了脸,她麻利的解开衣服上的扣子,在窗棂的光影下,她的胸脯随着呼吸一上一下晃动着,就像一条正蠕动着的白蚺。
“兄弟你别怕,大嫂本不是那浪贱的骚货。我和老马成亲二十几年,从山东到关东,受过冷,挨过饿,从黄花大闺女熬成了如今这老太婆。老马老实本分,人虽木讷了些,但从没屈着过我,我对天发誓,我对老马从来没有过二心,直到三年前的一天傍晚我看见了你。你背着步枪从我家院子前经过时,晚霞把你照的金灿灿的,就像天宫下凡的元帅,我知道那颗种子在我心里便是埋下了。从那之后,我总是盼着你能从我家门口经过,每当你手里拎着野鸡狍子时我也跟着高兴,你两手空空我也跟着难过,但我一直不敢多想,我是真心盼着你有好日子过。你也知道,今年端午节老马摔断了腿,又赶上了什么粮食配给制,我就在心里想,接下来恐怕就没好日子过了。日本人收走粮食后,我曾想过一死白了,可是我心里知道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个念想,这个念想不是老马,也不是我的孩子,而是你,是你佟三,没有你我早就活不下去了。从几天前我就开始盼着你能上山,结果光等你也等不来,粮罐见了底,我也没有心气儿去劈材,天一擦黑我就趴在被窝里我掉眼泪儿。昨晚下了那么大的雪,雪下的越大我哭的越厉害,哭的越厉害我心里就越觉得憋屈,我心想我恐怕不会再见到你了。一直到第二天醒来,我的脑袋就好像一潭清水,看东西也看的清楚了,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我终于想通了,所有的事我都捋顺了,我想要你,既便是一次,我也要和喜欢的男人睡上一觉,也就不枉此生了。”说完,马大嫂擦了擦脸上的泪,敞开衣襟又说:“兄弟,我比你虚张几岁,但也不是普通庄稼女人,十里八村找不到一个像我这样保养的这么好的,老马摊炕上大半年了,没碰过我,嫂子身上干净的很,你别嫌弃我,过来吧,天这么冷,大嫂给你捂一捂。”
佟三呆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感觉这一切就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就像冰冻已久的手突然放到火尖儿上烤,过了好一会才觉得烫。
“大嫂,你先把衣服穿上。”佟三别过脸,面色难堪。
“老三兄弟,你就心疼心疼你大嫂,这日子过的就算够苦了,可别再苦了人心啊。”
马大嫂的话就像从她胸脯里现掏出来的一样,热哄哄又血淋淋的,听地佟三直起鸡皮疙瘩。思考了片刻,佟三走到马大嫂面前,把她敞开的衣襟合上。就在这时候,马大嫂抱住了佟三,伏在他肩上痛哭流涕。
“大嫂,啥也别说了,你瞧地起佟三,佟三我谢谢你。”佟三向马家宅子的方向看了看,又说,“但我不能做错事,老马大哥此时就在炕上躺着呢,家里还有两张嘴等着我去喂,眼下饭都要吃不上了,我还在这想男女之事,我还是不是个东西了?”
佟三说完,马大嫂立马推开了他。脸色煞白。
“佟三,你别不识抬举!你这话是给谁听呢!你才不是东西呢!”
“大嫂,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就你有家是吧?那我这就去你家,看看你媳妇怎么想你,佟老三,别让我把事做绝了!”
马大嫂说完,佟三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那是似乎只有在肉食动物眼睛里才能看到的。
“大嫂,别为难兄弟。”
马大嫂被那一眼吓坏了,即便佟三恢复了以往的神色,可整个屋子里还是被佟三十分强烈的气场充斥着,刚才她用心营造的氛围早已经荡然无存。她只能瘫在了稻草上,掩面哭泣。
“大嫂,今天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粮食的事不用你操心,只要我佟三有的吃,就有你和马哥的。”说完,佟三将怀里的玉米饽饽拿出来,放在了窗台上。
他走出了马家院子,向卧在草棚里的白狗喊到,“大壮,我们走。”
那只白狗像一条白色的小船从远处向他漂了过来,他摸了摸大壮的头,像是同狗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
“妈了巴子的,差点就控制不住了。”
三
苍穹纯净,无一丝浮絮。天光呈渐变色,从穹顶的瓦蓝,再到天边的淡蓝,最后过渡到天际处泛起的淡淡鱼白,万物如同沉浸于巨人的瞳孔之中。在白茫茫的山野,纵横交错的树桠间,可以看到两个黑点在山麓上缓慢地移动着。
佟三停下脚步后才发现,自己早已爬到了半山腰。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哈气一出嘴巴就结成了冰霜,在空中变成白色的晶体后落到他的络腮胡子上。他向远处望去,那一片如同脊梁般起伏的山脉,一眼望不到边。那些云杉,红松,白杨以及说不上名字的灌木枯枝,它们交织在一起,共同组成了长白山余脉的血管。他看到了二道沟村,虽然只有房檐崭露头角,却依旧可以分辨出家所在的位置。他看到东面蜿蜒曲折的们图江,江上冰面有一部分并没有被雪掩盖,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条闪闪发亮的银色丝带。他看到远处有几片空地,这些空地光秃秃的在山林间很醒目,离远看就像是头皮上长的一块块斑秃。那是日本人在我们土地上建设的林场,无数棵珍贵的木材被砍伐,经海陆源源不断的输送到日本和满洲,甚至有些已经沉入了日本海的海底。
“快了,快了。”他对身后的大壮说,因为一直运动的缘故,散发出的热量让那只白狗的脸上结着一层厚厚的霜,四只爪子缝隙里也夹满了冰晶。
男人打开水袋喝了一大口水,一边忙着把狗爪里的冰剔除掉一边等待体力的恢复。他的第一套子就在离山顶不远的地方,而另一个需要翻过这座山,在两座山之间的山坳里面。
“会套住什么呢?狍子?红鹿?或者是野猪?可别是狐狸啊,虽然它的皮毛很值钱,但是现在我们需要的可不是皮毛。”男人咧嘴一笑,接着回过头对着大白狗说:“你见过会说话的狐狸吗大壮?这件事我说出去没人相信。我小的时候见过,记得好像是在秋天,山谷那时已经金黄一片了。我和我爹去林子里头收套,没想到第一个套子就套住了一只狐狸。待我们走近一看,好家伙,是一只赤狐,哎呦,那皮毛叫一个漂亮啊,在太阳光底下闪着火光。我爹兴奋的眼睛瞪的溜圆,心想着这下可发财了,嘴里一直跟我嘟囔着,这皮毛不赖,这皮毛可真不赖,弄不好能换回两晌地。就在他拿出袋子准备套住那只狐狸时,那只火红色的狐狸突然开口说话了,它说,求求你不要杀我。”
话还没说完,男人突然停下脚步,盯着旁边的一颗白杨树树干看好一会儿。这颗树干的树皮上布满了抓痕,有些地方已经脱落了。小的时候,他就从父亲那里得知,这是老虎在宣誓自己领地。
“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男人用手揩了揩斑驳的树干说。
从他懂事的时候开始,一想到林子他就会想到老虎,可四十年来他一次也没有亲眼见到过。这个聚啸山林的猛兽被各个民族的人所神话,增添了许多宗教色彩。不过在猎户的眼里它们就没那么崇高了,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那堆如金子般珍贵的虎骨和虎皮,那是父亲一直梦寐以求的。
周围万籁俱寂,这些积雪把乌鸦的啼叫和风声都给稀释掉了。这辈子我能不能亲眼见到一只老虎呢?他想,这样我就能给东儿描述老虎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他依旧缓慢地走着,与其说走,莫不如说是爬,狗皮袄给他提供温暖的同时也让他变的笨重了许多。有时候他会抓住雪地露出来的枯树根,借一把力,但还是有好几次差点滑下山去。大白狗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可能是许久未进食的缘故,它都懒得花力气去摇尾。
距离第一个猎套也就不到五十米了,男人坐在雪地上,靠着一颗钻天柳的树干上闭了一会眼。雪地反射的紫外线刺的他眼睛十分难受,他的眼角湿润,眼圈也通红一片。他曾经有过雪盲的经历,那次远比这次严重的多,所以他并不担心。他闭眼时,一直在思考着自己标记的地点,父亲总是用红布来标记,并且劝他也同样也这么做。不过,他始终对自己的观察力抱有信心,他更善于用树木的排列顺序来标记地点。“就是这里。”他笃定的说。于是,他端起枪,往眼睛盯着的那个方向走去。
走进猎套后才发现,上面什么都没有。男人顺手折下一只枯树干,捅了捅那个锈迹斑斑的兽夹。只听“啪嗒”一声,那个兽夹便合上了嘴。
“雪下的太大了,它们是不会往山顶走的。”男人神色落寞,自顾自的说。
林海女神保佑我,保佑我能有所收获,我的妻儿还在家里饿着肚子呢,他想。在去下个套子前,我想我得保留一些体力,至少得能拽得动一只狍子。于是,他攥了攥拳头,好测量出自己肌肉的力量。
第二个套子不算远,只需十几分钟的路程。要是赶上好天气,甚至站在山顶就能看得到。但因昨晚下了雪,山坳里的积雪有点厚,他需要清理一下以确保猎物没被雪掩埋掉。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走,经常会踩到一些被枯枝虚掩着的雪坑。走几步后,男人索性找到了一处树木相对稀少的山坡,坐下直接往山下滑。他一边往下滑,一边还要注意不要卡到树干上,因此显得十分的慌乱滑稽。不过好在安全到达了地点。
他走到了一颗杉树下面,又折了一根枯树枝,捅了几下厚厚的积雪后,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他用树枝将雪剥开,直到看见半露在雪中的猎套才肯停下。
他看了一眼大白狗,大白狗蹲在雪地上一脸无辜的望着他。“怎么办?怎么办?”他对着大白狗说。
白狗“唔”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你不会就这么放弃了吧大壮?”男人像一个正准备捣蛋的坏孩子似的笑了笑,说:“如果放弃的话那就只能吃你了。现在,如果你要跟我去林子里头闯一闯的话,你就别叫。”
“汪!汪!”白狗突然吠了两声。
男人神色难堪,不禁苦笑。就在这时,大壮突然像是发现到了什么似的,一直朝着山坳里的方向跑去。
四
“大壮!回来!大壮!”
男人一边喊一边往狗的方向追,跑了大概四十米远,那只大狗才停下来。
顺着狗吠的方向看,只见山坳里有一间天造地设的宅子。从山上滑落的一块巨石被两颗小树的树干擎着,形成了棚顶。巨石两旁生长的枯枝组成了墙壁。积雪的覆盖不但没有压垮这里,反而让洞里密不透风,如同加了一层保温墙。见此情景,男人心头一震,举着枪慢慢向那个雪洞洞口走去。
“别叫了大壮!”男人训了白狗一声,稳住心神儿,蹲下来朝洞里头望。当他看到洞里有两个闪闪发光的眼睛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是一只小老虎。这个发现让男人精神抖擞,为了求证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他从旁边捡了棵树枝,然后试探性的把树枝伸向洞口。
树枝刚进洞,那东西便死死地将它咬住,洞里还传出了一阵低吼声。男人用力拽,从树枝的另一头领教了这只动物的力气。当它的头从洞里探出来的时候,男人的心被彻底地震撼到了。
小虎的皮毛在雪地的映衬下呈琥珀色,夹杂的黑色斑纹随意自然,就像是大师用笔墨勾勒上去的。它的头很圆,一条白色的毛发从嘴巴过渡到耳朵,那片白色同样还装点着双眉。它的鼻子是玫红色,眼睛为橙黄色,瞳孔很小,却摄人心魄。它的爪子十分宽大,此时正死死地压住木棍,整个身子伏在地上。一条环纹围绕的尾巴正不断的拍打着地面,可能是因为尚未成熟的缘故,即便做出凶狠状却还是透露着一丝可爱。
虽然这只小老虎对男人来说还不具备威胁,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慢慢向后退,手上的力量也逐渐收回,直到最后一刻扔下了棍子。
小老虎松开口,盯着他吼了一会儿,见威胁慢慢消失后,随即钻进了洞穴。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住狂跳的心脏。他看着身边的大壮说,“你知道后来那只红色狐狸的结局吗?”男人顿了顿,嘴角上扬,“被我爹杀了。”
每次想起父亲,他都会肃然起敬,在旗人大部分都入了关时,父亲选择留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他总能想起父亲与他讲述的林子里的传说,八国联军以及慈禧太后。父亲虽然不算一个出色的猎手,却是一个出色的鞣皮专家,每次他打猎回来都会第一时间处理鲜皮,他的动作很麻利,剥皮又快又稳。他先用剃刀轻松的割去蹄,耳,唇,尾以及皮上的残肉脂肪,然后将皮毛上的泥沙,粪便,血液,等脏物清洗掉,最后晾至八九成干,上面用木板压平。佟家的皮货在市场上收价最高,最受欢迎。
要是父亲在世的话,能亲手鞣植一张虎皮,我想他也就能死而无憾了吧。男人走到洞口,似乎像是对那只幼虎说到,“不过不是你,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男人环视了一下四周,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一棵粗壮的红松树上。他走到那棵树旁边,又将大壮呼唤了过来,把破布条困住了大壮的嘴。
“伙计,待在这,别出声。咱们今天来个守株待虎。”男人拍了拍大狗说。
幼虎四十分钟左右就要吃一回奶,待大虎返回洞穴后,他就会伺机而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太阳逐渐从炽白变成鹅黄色。因为手里的枪太冰,他的手套摘了又戴戴了又摘。他的胃也因为过渡饥饿而揪在了一起,一股又一股的酸水返到了他的嗓子眼儿。大白狗也早已筋疲力尽的闭上眼,紧紧靠着他趴了下来。
要是能吃上口饽饽就好了。男人心想。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做出的决定。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他想起了东儿,想起了妻子,又想了想上次老大回家时跟他提及的关于虎骨虎皮的行情,不由得心潮澎湃。
约么一个多钟头后,山林里突然有一道魅影闪过。男人迅速将手套摘下,瞄准了那个方向。
“来吧,来吧,你的孩子都快饿坏了。”男人放慢呼吸,心里想。“我要尽量瞄准虎头,那样的话皮毛会更加值钱一些,也会更省子弹,来吧虎妈妈,你在害怕什么呢?”
就在男人马上就快辨别老虎的斑纹的时候,大壮突然串了出去。老虎先是警觉的一闪,然后猛地一窜,蹦到了十几米外的山坳里,紧接着大壮同那只老虎一样消失不见了。
“坏了。”男人说。
五
当男人再次看到那只白狗的时候,它正摊在雪地上,身上的白毛沾满了鲜血,这些血热腾腾的,在冷冽的空气中冒着白气。男人寻不见大虎的踪迹后,走向大壮,当他来到大壮身边注视着它时,只见它眼睛挣得很大,呼吸也很急促,那眼神似乎想要对男人诉说什么似的。不过它发不出声音,甚至动也不能动,它的脖子被大虎咬断了。
男人把手扶在大狗的背上,说,“好孩子,睡吧。”那只狗也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呼吸逐渐平顺下来。
“睡吧孩子,什么也别想,对这个世界越留恋你就越痛苦,睡吧。”
接下来,男人皱着眉毛,说了好多如同超度般的话语。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掌感受狗的体温逐渐下降。直到大狗的身上不再起伏时,男人才眉间一松,一股悲哀的情绪笼罩着他。
“看来只剩下我一个了。”
男人站起身,盯着雪地上的那一串脚印说。
想要找到那只虎不太容易,何况天色已经很晚了,夜里的林子就和迷宫差不多。可男人还是选择冒这个险。他知道他务必要杀死那只虎,无论是为了家人还是为了死去的大壮。这个想法让他瞬间忘记了劳累,也感受不到饥饿,他的斗志被鲜血激发了出来。
于是,他往林子里走去,跟随着脚印追踪那只老虎,他的步伐飞快,尽量在雪浅的地方行走以保存体力,有那么几次,他甚至可以看到老虎的身影闪过。
“你被猎人逮到过是不是?所以你才这么怕人类。别让我瞧不起你,你这只胆小的大猫。”男人自言自语到。大壮的牺牲让他少了唯一可以诉说的伙伴,所以他把诉说对象转移到了那只大虎身上,这是男人的习惯,在这寂静的山林里要是不说上几句话会被憋坏的。
在追逐老虎的途中,他看到一只狍子的尸体,那只狍子被掏空了内脏,只剩下头颅和几根白色的肋骨。
“如果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吓唬我,那你可想错了。”男人用脚踢了一下狍子的头,硬邦邦的。“那些傻狍子会放任你用爪牙去切割它们的身体,甚至会自己送上门,但别企图我也会那样。它们傻是因为在它们脑中没有恶意这个词汇的存在,可我不是。日本人从不拿我们当人看,每个月都会有人饿死,难道我身边的恶意还算少吗?”
顺着脚印,男人看到了雪地上有一大片印记,上面的雪已经融化掉了。在旁边的雪地上,可以看到一摊黄渍,老虎在这小便过,这里是老虎休息的地方。
“原来你也知道累,你的尿液里有一点点血迹,这表明你已经不在年轻,衰老影响了你的动作,所以我能一直跟上你,是这样吗大虎?”
男人一边赶路,一边用双眼记下来路,他的眼睛就像照相机的快门,可以缜密的记录眼前所见的每一寸景物。在山林里,他必须劳记来路,以便能在夜里摸黑走回去。当然,如果能活着的话。
天色逐渐暗淡了下来,山里的日落来的普遍要早一些。在走了大概一个小时的路之后,那只虎终于落在了他的射程范围之内。
男人看到大虎后立刻端起枪,倚靠一棵树木做掩护,他一边瞄准一边小声嘟囔着。
“就这样,不要动,只需一会儿,一会你就不会感受到痛苦了。”
男人看准时机,“啪”的一声巨响,顷刻间,山林里隐藏着的乌鸦全都从树梢上飞起,徘徊在墨蓝色的天空中。那只大虎低吼了一声,随即窜了能有两米高,紧接着便消失在林子深处了。
“我打到他了。”男人顺着老虎逃脱的方向走了几步,看到了雪地上的点点红色说。“不过没打中要害。”
男人有些懊恼,可是眼见着天就要黑了,他不想与那只虎再过多纠缠。反正也已经知道了它的老窝在哪,明天再来取它的命也不迟。这时他想起了那只小老虎和大壮,虽然不应该那么想,不过他还是准备把大壮扛回家吃掉。
天阳下了山后,气温骤降。林子里面升起了一片氤氲,远处的山麓已经看不见了。除了初升的月亮和闪烁金星外,周围的一切如同被蓝墨染过一般。
当男人再次走到大壮身边的时候,山林已经榨干了他所有的力气。白雪,大虎,陡峭的山路,以及失败和无奈让他感到迷惘。他静静地躺在那只狗的旁边,心里想着就这么躺下算了。听那些险些被冻死的人说,几个小时后,人的体温会慢慢下降,接着会迎来那一道火光,幻觉会让他们犹如置身火炉,让他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慢慢陷入虚无之中。
他真的就像这么躺下去,要不是听见林子里的声响的话。
听到动静后,他费力的爬起身来,他把头伸出山坳想一探究竟。只见那只大虎一瘸一拐的往雪洞走去。
大虎又出现了。男人屏住呼吸,他端起放在旁边的枪,手指放在扳机处。他对那只虎的自投罗网感到吃惊。可就在他准备开枪的一瞬间,老虎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老虎转过头,静静的看着他。因为疲劳的原因,大虎的眼睛已然没有了往日的杀气,它的呼吸很均匀,眼神似乎在给他某种肯定。看了他一会后,大虎缓缓的转过头,往洞里走去,但没成想那只幼虎先走了出来。
见幼虎走出来后,母虎像是警告孩子似的长大嘴吼他,那只幼虎起先退缩了一下,没过一会还是爬到了它的身边。那个小家伙因为长时间未进食而瑟瑟发抖,它钻到了母虎身下,急切的寻找着母虎的乳头。最后,母虎舔了舔幼虎的屁股,俯身袒露出腹部来,默默的看着小虎心满意足的吃奶。
男人愣了一下,竟然忘记了开枪。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画面接踵而来。他想起了父亲被捅死的那个下午,想起了妻子给东儿喂奶,想起了日本人糟蹋的那片山林,想起了马大嫂,想起了东面那颗参天的红松,也想起了沉浸这片林子里的时光。
当这些画面犹如灵光乍现一般浮现在他脑海中时,男人勾住扳机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日子过得够苦了,为什么还要在自己的家园中自相残杀呢。”男人转过头,趴在雪地上,看着躺在雪地上的那只白狗说到。
天空中繁星璀璨,白雪反射着星月的光辉,使整个山脉看起来无比神圣。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一条白色的大狗,向着那棵醒目的红松树走去,犹如山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