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7号的这一天,加西亚·马尔克斯因病去世。作为略萨口中的“弑神者”,他比耶稣早受难一天,并且不打算复活。茨威格笔下所有的“十二时辰”“被恶魔攥住心脏的时刻”以及克苏鲁神话中所有的“邪神交感”在我心里都比不过马尔克斯的去世。因为它代表的不仅仅是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山头崩塌,也意味着人类历史上又一个文学黄金时代的逝去。
当然,人类群星永远不会不再闪耀,只是现在他们有点暗淡。
“枯枝败叶冷酷无情,枯枝败叶臭气熏天。”奥雷连诺·布恩迪亚上校第一次露头是在《枯枝败叶》的马孔多。马尔克斯说“从开始写 《枯枝败叶》 的那一刻起,我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作家,没有人可以阻拦我。”事实上从《枯枝败叶》开始,马尔克斯的叙事风格还是粗糙和有迹可循的。那个“像驴一样吃青草”的大夫和《百年孤独》里食土的雷贝卡相比,尚能让人感觉到扭曲逻辑的刻意和荒诞。但是面对食土女雷贝卡,我感觉到的是一种由愚昧无知带来的毛骨悚然和来自精神病人的嘲笑。我引用“精神病人”一词并非否定丽贝卡的精神正常性,正如福柯在《疯癫与文明》里为“精神病”正名所说的“疯狂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没有把这种现象说成疯狂并加以迫害的各种文化的历史,就不会有疯狂的历史”是一个道理。拉丁美洲是一片暴力与美共存的土地,寄居其上的人纵情享乐,乐观而富有激情,是酒神的信徒。面对20世纪上半叶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丁美洲的封闭、落后、腐败和独裁的社会氛围,一群血液里流有浪漫因子的人是压抑而癫狂的,而所有的癫狂最终都变成了孤独。其外在表现就是食土,重复炼制25条小金鱼,缝补衣服然后拆卸以及沉迷肉欲寻找解脱。
“前往阿拉卡塔卡 (马尔克斯的家乡)的那一趟旅程,真正令我领悟到,童年的一切都具有文学价值。”
马尔克斯的童年时代是在他外祖父家度过的。他的外祖父是个受人尊敬的退役军官,曾当过上校,性格倔强,为人善良,思想激进。外祖母则博古通今,有一肚子的神话传说和鬼怪故事。甚至就是他父母也有奇幻的爱情故事和婚外恋情,足以成为一部很好的小说。事实上这些都被他写进了他的另一部巨著——《霍乱时期的爱情》中。而他本身则在7岁开始读《一千零一夜》,13、14岁的时候被一个女人在橡树下强奸,成年后从波哥大肄业……这些丰富的经验在马尔克斯的心灵世界里纠缠融合,让他的故乡人鬼交混,充满幽灵,马孔多就是在这样的情况诞生。
加西亚·马尔克斯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巅峰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任何巅峰都需要仰望。资料上介绍魔幻主义的表现手法是——““ 将真事隐去”,用魔幻的、离奇的、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事物和现象反映、体现、暗示现实生活。”而根据他1982年获诺贝尔奖时的演讲辞所说,他没有暗示,他写的就是他所见到的哥伦比亚,拉丁美洲。没有踏足那块魔幻的土地,我无法做出真实恳切的判断。但我知道一切文学作品都存在着虚构,或多或少。而我也真正相信,马孔多的死尸可以复活,飘荡的灵魂可以与生者交谈,也存在活过两百岁的好汉,就像小时候听老人家讲鬼怪故事信以为真睡不着觉。
阿尔卡蒂奥尸体上的硝烟味道用石灰也去不掉,他流的血一直蔓延到布恩迪亚家门口是我最喜欢的情节之一。他死的突然,打完猎之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遭人枪杀。我一直以为他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或者灵魂在镇子上存活。马尔克斯把每一位家庭成员的死亡都处理的轻易,就像阿尔卡蒂奥的死本质是暴力却让人没有感觉到暴力,而且对于已经发生过的灵魂可以显现的事实,我已经准备好接受死去角色的再次登场,故此书里书外都没有强烈的悲伤。可是他真的死了。我不知道马尔克斯老爷是不是想表达当时哥伦比亚人民的愚昧守旧,“让故事成为故事”,不多想,不过度解读,我倾向于这样处理矛盾。
马孔多镇上发生的故事有两个大的类别——独裁和爱。独裁故事的线是《枯枝败叶》→《百年孤独》→《族长的秋天》,爱情故事的线则是《枯枝败叶》→《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一条让马孔多走向深渊,一条让马孔多富有希望。马尔克斯是一个积极的人,所以关于爱情的这条线有两部巨著,也延伸出了爱情可以给孤独以慰藉的关于如何填补人生孤独的答案。《霍乱时期的爱情》鼓励正在面临着困苦、濒临幻灭的拉丁美洲能够珍惜当下,获得重生的机会。《族长的秋天》则用不分段的一整章一整章繁复描写放大头人与独裁者的贪婪暴虐和无止境的掠夺野心。马尔克斯可以从容自若的让落后,闭塞,愚昧的马孔多镇被飓风吹走,但他对拉丁美洲寄予了浓重的生的希望。可是不管怎么说,《百年孤独》都是他系列作品的核心根基。有了它,才有了有出路的马孔多镇。这里我要引用他那篇著名的名为《拉丁美洲的孤独》的演讲辞——“命中注定处于一百年孤独的世家终将并永远享有存在于世的第二次机会”。
“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烟云。”人对世界的认识度是一样的,大部分人缺少把自己的认识说出来的能力,更遑论将它诗意的说出来。在这方面,马尔克斯为魔幻现实主义开了先河。他竭力说明他的作品就是在拉丁美洲正在发生的一切,马孔多的历史,人物,事件都不是虚构。我相信他说得是真的,也许于他只是把自己看见的一些东西如实写下来,但对于没有想象力的很多人来说,那就是神奇。而对于同属魔幻现实主义阵营的人来说,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写作技法。它可以任意拼接神话传说,从而达到为继承本民族文化遗产创造条件的目的,也可以丰富开拓题材、刻画人物,为艺术创作提供更广阔的天地。所以韩素音才说:“马尔克斯是诺贝尔文学奖“唯一没有争议的获奖者”。贝内德蒂才说:“难说诺贝尔奖能给马尔克斯增添多少光彩,但他的获奖必将使该奖的声誉有所恢复”。启山林,当先的人筚路蓝缕,如此后来者说“今天之前,世界第一的宝座是他(马尔克斯)的,今天之后,第一空出来了。”这样的话才有说服力。当然,在我心中,他仍然并且一直会是世界第一。“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也是时间的艺术。”有马孔多镇存在,不管多少年过去,马尔克斯就是不朽。
马尔克斯常说:“学习写作总归要以前贤为楷模。”我们来看看他学了哪些前贤,除了他自己承认的“花了大力气从海明威那里学来的、非常经济的语言”外,迷雾笼罩的马孔多有没有一种属于卡夫卡的寒冷郁气?他随手捏出来的那些决斗的好汉有没有塞万提斯笔下堂吉诃德的魅力?以及他的那句被打印在书腰上的名言“有两部书写完后使人像整个儿被掏空了一般:一是《百年孤独》,一是《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不是暗含福克纳的创作理念?还有那些粗鲁的,不粗鲁的但道破天机话和亨利·米勒比,谁受谁的影响?以及小说背景努力接近哥伦比亚现实是否在学果戈里?这么分析可能不对,因为马尔克斯的风格是独特的、成熟的、辨识度高的,当然也是不能单独分割,去研究某一部分。《百年孤独》的语言没有《霍乱时期的爱情》浪漫华丽,也没有《族长的秋天》细节繁多,但自有其力度。偶尔读到某一句的时候,就像是一道闪电击穿了胸口,让心脏在大口大口的呼吸,灵魂都在颤抖。马尔克斯在创作《百年孤独》的时候就很喜欢用长句了,到了《族长的秋天》他或许觉得已经不需要迁就读者的阅读感受了,一章一段,一段一章,如水银泄地,一口气读完是舒爽,间断着读就是折磨。
由于年轻时候的丰富经历,马尔克斯对爱情有他独特的理解。我相信很多作家,诗人,总之是文艺工作者都是多情甚至滥情的。他们一边如痴如醉的深爱一个女人,一边和大量的别的女人调情甚至生育。而且俞是有才华俞是如此,几成定理。茨威格在他的《与魔鬼做斗争》里提出了一种我认同的看法。他说这些有才华者要么做了肉体的唐璜,如拜伦;要么做了精神的唐璜,如尼采。正是有了这些情感经历和用不完的荷尔蒙,才会有那么多有关爱情的绝唱。马尔克斯是“肉体唐璜”的代表之一,所以他笔下的爱情或忠贞,或隐秘,或粗暴,或羞怯,或柏拉图式,或放荡不伦……各式各样都活灵活现。爱情在他那里分为很多种,雷蓓卡、梅梅、阿玛兰塔皆不同。按他所说他想表达,“布恩迪亚整个家族都不懂爱情,不通人道,这就是他们孤独和受挫的秘密。”前面已经提到,爱情是马尔克斯提出的解决一部分孤独的方法。是的,解决一部分,因为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怎么彻底解决孤独,而且以后的人知道彻底解决孤独的可能性渺茫。因此我认为人生而是孤独的,而且必将终生孤独。这是人类终极之一,几乎无解。因为从出生(被世界抛弃)开始,人类就被迫独自寻找人生意义,而从寻找人生意义起,孤独如影随形。
布恩迪亚七代人,一百年的孤独是不同的,马尔克斯众多作品里的孤独也是不同的。他写的是拉丁美洲过去的,个体的孤独。因为各种灾难和人为破坏,人心充满了荒芜感。这种全社会的孤独由此显露,被居住在阿拉卡塔卡的幼年马尔克斯捕捉,准备长大成人后写出来。这又让人想到了老上校的宿命论,“家里的事并不听从我的指挥,而是听从另一种神秘力量的安排。这种力量左右着我们生活的进程,而我们自己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被驯服的工具而已。”马尔克斯是被命运选中的说出人内心孤独的工具吗?根据他的创作周期和创作状态来看,不太像。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有这种独立创作出“百年孤独”的才华。
还是那篇演讲辞,“用他人的模式来解释我们的生活现实,只能使我们显得更加陌生,只能使我们越发不自由,只能使我们越发感到孤独。”这是马尔克斯所认为的拉丁美洲人整体的孤独。就如布恩迪亚第一代“开国元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率领马孔多镇上的人妄图从沼泽打通一条与科学相通的路最后却无法实现一样,这是一种由落后,贫穷所引发的强烈的认同感缺失而产生的孤独,也是真正的“百年孤独”,时代孤独。对于这种孤独,马尔克斯在瑞典学院一道说出了解决方法,“因为对我们最大的挑战,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常规手段来让人们相信我们生活的现实。朋友们,这就是我们感到孤独的症结所在。”这种“足够的常规手段”和独裁者从“先进的欧洲人”哪里学来的“社会正义”是有冲突的。因此拉丁美洲的那种反乌托邦的现实的实现注定困难重重,作为一名读者,让一起敬消失在飓风中的马孔多。
“到那时,任何人无权决定他人的生活或者死亡的方式;到那时,爱情将成为千真万确的现实,幸福将成为可能;到那时,那些命中注定成为百年孤独的家族,将最终得到在地球上永远生存的第二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