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不爱说话,家里人叫我妮子,外面人一直以为我是哑巴,所以叫我小哑巴。
我小的时候的记忆是从四岁开始的。
是从四岁那年的冬天,我准备从乡下回到父亲的身边的那一天开始的。所有的记忆并不完整,断断续续的,如同一部拼凑的电影,但能记住的片段却很清晰,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而在那之前的记忆,我是不记得一丝一毫了。
记得那天家里的人多了很多,院子里,堂屋里,厨房里到处都是人,人们忙着炸馓子,炸麻叶子,做芝麻糕、花生糕,热热闹闹的。各种食物和小吃的香气四溢,空气中满满的诱惑馋的我一直咽口水。
我既兴奋又着急,我的个子还没有大人的腿长,我在大人们的腿缝中来来回回的穿行。终于看见有人将炸好的馓子送去了厢房,我尾随其后,等大人走了,我便立刻抓了一把躲在了门后吃了起来。
那个脆,那个香,那个美好的味道,真的是今生难忘。那是我对馓子的第一次的记忆,那个美好的味道永远的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就那样站在门后面贪婪的大把大把的抓着吃,听到有人在叫我,我也不肯出去,大表哥找到我时我张开沾满油的小手看着他。
大表哥没有责备我,而是紧紧的将我搂在怀里,他说,那些馓子都是给我回家准备的,我就要离开他们了,我要回家了。我就要见到我的父亲了,从此我要和我的父母一起生活了。
我只知道我有爷爷奶奶,我只知道每天是两个表哥带着我玩,我不知道我还有爸爸妈妈,我不认识他们,我看着表哥难过的要落泪,我用沾满油的小手去为他擦眼泪。
我有些茫然。听到奶奶的喊声,大表哥放下我去厨房帮忙,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爷爷奶奶就把我交给大表哥照顾,他们带了头天做的花生糖和芝麻糖,还有家里的鸡蛋什么的,挑着担子就先去了集市。接着,大表哥和二表哥按照爷爷奶奶的嘱咐找来了一辆独轮车,他们将我放在独轮车上,带着我也去了集市。
大表哥将一根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两手扶着车把,推着独轮车在泥泞的泥巴路上,摇摇晃晃的走着。我坐在独轮车上有些害怕,我的双手紧紧的抓着独轮车的两边。二表哥就一直跟在车子两边护着我。
我们在集市和爷爷奶奶汇合,等他们卖完了东西,我们去买了花平布。那块布的记忆特别的深,那花平布是紫色的底,印着白色的花,那花是一朵朵圆圆的棉花的图案,奶奶说,那是上海洋布。
回来的路上,奶奶一直称赞那块洋布,说一定要给我做一身漂亮的棉衣。那天,我懂得了什么是洋布,什么是粗布,什么是上海洋布。我知道奶奶他们平时穿的都是自己织的粗布,只有重要的日子才会穿洋布的衣服。那天,为了即将离开村子我,爷爷奶奶第一次买了上海洋布。
我还记得,奶奶在院子里铺了一张大席子,奶奶盘腿坐在席子上为我裁剪上海洋布。奶奶在上海洋布上铺了很多雪白柔软的棉花,又用自家织的粗布做了里子,一套肥肥大大的很有乡土气息的棉袄棉裤就这样在奶奶的巧手缝制下诞生了。我一直陪在奶奶身边,一边玩着又白又温柔的棉花,一边看着奶奶做针线。衣服做好了,我欢天喜地的扯着奶奶的手摇晃着,奶奶明白我的意思,告诉我说,等我明天回家的时候就可以穿上新棉衣了。
我不明白,难道奶奶的家不是我的家?想着大表哥的话,“回家”是不是意味着我要离开爷爷和奶奶?回到父母身边是不是再不能和两位表哥在一起了呢?想起表哥难过的样子,我突然害怕起来。
我觉得我该躲起来,我要躲到明天,再躲到明天过去了,就不用回家了。可是要躲到哪里呢、我想起了后院放地瓜的地窖。
我爬进了地窖,我一声不响的躲在里面静静的等待,等着明天到来,等着明天结束,这样我就不用回到他们说的爸爸妈妈的身边了。地窖外面不停的听到爷爷奶奶和两个表哥时时远时近的呼唤,我就是不出声。
地窖有个小门,也就枕头大的口,有个稻草编的门帘,刚开始我还能透过门帘的缝隙看见外面明亮的光线,甚至可以看到爷爷奶奶在外面寻找我的慌乱的身影。可是,天色渐晚,地窖里的光线也渐渐暗淡,直到慢慢的黑暗起来。
我有点待不住了,我开始往外爬。可是这地窖下来的时候容易的很,想爬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我开始大哭起来。
家里的人都出去找我了,后院里没有人,我哭了很久直到累得睡去。等到我被冻醒了,醒来继续哭,直到被来后院的二表哥听到。
我从地窖里出来的时候像个小泥人。我记得那晚的厨房特别的温暖,一大家子都围在厨房给我洗澡,换衣服,然后我被奶奶裹在她的大棉袄里一直抱着,家里围了很多人说着话。姨妈拿来了一条黄色的纱巾出来赞叹着,把它交给奶奶,说是我的爸爸寄给我的,让我明天出门路上围着脖子。
我无法从一条从没见过的黄色纱巾去判断我的爸爸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和所有的人一样很喜欢那条纱巾,我甚至开始期盼,明天快点来,我就可以穿新衣,戴纱巾了。
那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爷爷奶奶正坐在我身边。奶奶眼睛有些湿润的抱起我说:“妮子,奶奶舍不得你。”便没再说话,就那么久久的抱着我。
我心情很好,因为我穿上了那套紫色的新棉衣,戴上了黄色的纱巾,尽管那纱巾围在脖子上有些刺刺的感觉,不是很舒服,但我还是很喜欢。
我还穿上了新棉鞋,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做的,硬硬的鞋底,软软厚实的鞋面。
家里来了很多人,我被那些人传来传去的抱着,从穿好衣服的那一刻起我就没下地,我一直被他们轮流的抱着,直到把我送到车站。
我是第一次看见汽车,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一上车就睡着了,什么也不记得。现在还是这样,不管是火车还是长途汽车,上车就想睡。
接下来,我只记得傍晚时分,大表哥背着我站在我父母的家门口敲门,房子很漂亮,是红色的,和奶奶家的土墙不一样。二表哥手里拎了好多的馓子、芝麻糖、花生糖什么的,站在我们身边。
门被敲了半天,才慢慢的闪开了一条缝,一个男孩从门缝中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的问:
“你们找谁?”
表哥笑着逗着男孩说:“就找你啊!”
“我不认识你们。”
“可我们认识你啊,你是军军。”
男孩子依然谨慎的继续抵着门坚持道:
“我不认识你们,我爸爸妈妈在上班,我看家。爸爸说不能给陌生人开门。”
大表哥继续跟男孩半开玩笑的说:
“我给你送妹妹来了,你也不开门?”说着,表哥低下肩膀将背在背上的我示意给男孩看。
我和男孩四目相对,那双从没见过的眼睛眼睛看上去似乎很熟悉,我有些害羞很快又缩回到表哥的背上。
“爸爸说过,会有人给我送个妹妹的。”
门终于开了,屋里的灯很明亮,有些刺眼,我盯着从房顶上掉下来的灯泡觉得好奇怪,想着怎么和奶奶家的灯也不一样。奶奶家的煤油灯是可以拎着走的。
我们进了客厅,屋里有张桌子,大表哥和二表哥分别坐在了桌子的两旁,我坐在了大表哥的腿上,那个男孩子就站在我和大表哥的面前,我呆呆的看着那个男孩大大的脑袋上一直瞪着我的大眼睛。
…………
那一晚,我没有睡在爷爷奶奶的床上,而是睡在了被我叫做爸爸和妈妈的床上。那一夜不知道算不算是我第一次失眠,我睡不着,我受不了爸爸身上的烟味,我也受不了爸爸的呼噜声。
我一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身边的这两个人,我不太懂什么是爸爸和妈妈,我不太懂为什么我要离开疼我爱我的爷爷和奶奶,为什么以后我只能跟哥哥玩,不能再跟着两个表哥了。
…………
我还记得,两个表哥走的那天晚上,又来到了家里。哥哥听到敲门问门外的人是谁,表哥他们说,他们要走了,过来看看妮子。哥哥没有立刻去开门,而是从卧室的床底下拉出一个大木箱子,然后哄着让我坐进去,等我坐好,他又将箱子推到了床底下,这才去开了门。
表哥他们进来看不见我,就问我去哪里了,我哥说,我被父亲抱去上班了。
表哥他们开玩笑说:”你不会把你妹妹藏起来了吧?”
我哥赶紧站在我躲着的卧室门口挡着门说“我没有!”
而我正悄悄的掀起床单越过哥哥小小的身影向客厅张望着。
表哥他们没想到我哥真的把我藏起来了。我哥是怕表哥他们将我又带走,不放心,所以把我藏起来。直到我的爸爸妈妈回到家里,才把我从床底下拉了出来。
从此以后,我从爷爷奶奶的农家小院搬到了父亲的部队大院,我不再是爷爷奶奶的孩子,而是爸爸妈妈的孩子了。哥哥很心疼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牵着我的手。
但是,我肥大的花棉裤和花棉袄很不受大院里的孩子们的喜欢,他们嘲笑我。我不懂他们说什么,我只知道他们不喜欢我,我不和他们说话,我也不喜欢和他们玩,我喜欢安静的坐在家门口,看着他们在院子里做着各种游戏。
哥哥总忍不住想和院子里的小朋友们玩,但又想要照顾我,于是哥哥常常把能找到的所有的绳子结在一起,结的好长好长,然后一头系在我的手上,另一头他牵在手里。他会时不时的拉拉绳子确定我是否还在绳子的那一头。
………………
听说我出生的那一年,母亲原本是去乡下执行任务,正赶上发大水,母亲在洪水中将我生下,之后,因为极度的虚弱,母亲命在旦夕,而父亲跟着部队抗洪抢险更无法顾及我们。在洪水中早产的我奄奄一息,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于是我便被留在了乡下。我被村子里的爷爷奶奶养大,捡了一条命……
父亲为了报答乡亲们对我的养育之恩,一直跟随部队自发组织的医疗队,在每年的冬季去乡下给乡亲们免费送药看病很多年,直到自己脑梗偏瘫行动不便为止。
那两个表哥我后来还见过。大表哥结婚的时候带着嫂子来过家里,如果不是大表哥天生就一只耳朵,我几乎不认得他的样子。二表哥后来在父亲的帮助下,参了军,在部队表现不错还上了军校。爷爷奶奶一直都很健康,我没再见过,但父亲早些年每年都会去看望,直到他们八十多岁去世。
我和哥哥现在都是五十岁的人了,我们在不同的城市,关系远不如从前那般亲密,平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工作、事业、家庭,儿女,永远忙不完的事,好像就是没时间去联系对方,关心对方。
父亲已经去世,不知道哥哥是否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情意,但我觉得我们终究会有停下来思念对方的时候。
我的生母其实已经去世,我是养母带大的,我们关系一直不是很好。写到这里,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很惊讶我会主动打电话给她。母亲在电话的那头问我有什么事,我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回答说,没事。
母亲停顿了一下,便开始滔滔不绝的唠叨起来,我一直不说话,只是默默的听着母亲在那边倾诉。当她说,哥哥忙起来没时间照顾她时,我竟然说了句:
“你要是愿意,跟我过吧!”
“什么?你是说跟你过?”
母亲显然不相信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更不敢相信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但是,母亲很快就高兴起来,她说她现在身体还好的很,不需要我的照顾,她说她的命很好,她的日子长着呢。
放下电话,我的眼睛湿润,我心里一直思念着爷爷奶奶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我却很少感恩养母,甚至我小时候的美好的记忆里都没有她的影子,而养母才是那个对我付出最多的人。
爷爷、奶奶、父亲他们都已经去世了,母亲已经八十高龄,我应该将母亲接到身边好好照顾她,就像爷爷奶奶当年爱我一样的去爱母亲,照顾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