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交叉着读两本书。《反对个人主义》的思路是先从根儿上把“人是个体”的观点否定掉,作者安排一章去纠结“人怎么能是个体呢”“个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貌似无果后就迫不及待地拉出儒家的“人是角色”观。然而可能是由于其美国人的身份吧,书中儒学的比重少得可怜,他还是在讲个人主义危害时更得心应手。
而别尔嘉耶夫在《论人的奴役与自由》这本书的第一章就用四十页的篇幅论述“人是个性”以及“个性”的丰富内涵,思维之细腻,逻辑之缜密,让人惊叹。这是最近阅读中的一件趣事,虽然称不上神仙打架,但是仿佛听见了他们啪啪打脸的声音。
人到底是什么?简单说,人就是各种矛盾综合体,比如情和理,灵和肉,雅和俗……中和这两本书的观点来讲,人就是角色和个性的对立统一。但是二者之间,个性应该在第一位,因为角色是以别人的存在为前提的,故而是可以剥除的。举一个极端的例子更容易说明这一点,比如一个孤儿被海水冲到一个没人的孤岛上之后,尽管他的所有角色已不复存在了,但他作为一个“人”,依然还存有个性。
由于人是角色,所以会关注所在群体的利益,必要时必须做出牺牲;又因为人是个性,所以他有天然的个人利益,且任何人不得侵犯。于是就会出现:在强调角色的环境中,人习惯于讲奉献讲大爱讲道德,但毕竟还有个人诉求,所以只好暗地里钻营一己私利,甚至损人利己;而在宣扬个性的环境中,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自己的个人权益,而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或者某些关键时刻却甘于为他人做出牺牲。
因此,就像作为一个戏剧名词那样,“角色”难免有扮演的成分;也正因为要演给别人看,难免又有虚伪的时候。这种情况下,虚伪的角色和真实的个性之间的矛盾就不可避免了。“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因为没有在他母亲的葬礼上恸哭而被人非议,然而却在母亲下葬的时刻悲痛欲绝,口吐鲜血。个性使阮籍拒绝向周围人群表演哭丧的孝道,可是如果不是那几口鲜血喷出,他将拿什么去堵世人的悠悠之口?
一般来说,生活在群体主义语境中的人多会仰赖他扮演的角色来获取人生意义,不尊重他的角色不仅仅是怠慢了他个人,而且会被拔高为冒犯了其群体,群体的惩治手段常常是孤立和打倒;而信奉自由主义的人则多会把个人价值寄托在个性之上,否定他的个性则意味着干预了他的自由,他背后没有群体可为其撑腰,他指望的是一套健全的规则和法制。
常言道,人不能太个性了,也不能太装了。人们不喜欢前者大概是因为他们不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也不在乎别人的角色;(据说这叫冷漠)人们讨厌后者无非因为他们恨不得要把自己的角色给神化了,太投入而演嗨了之后不光异化自己,甚至还老想要求别人鼓掌献花。(据说这叫热情)还据说现在的年轻人有两样药专治这种以热情之名随意干涉别人生活的病,一样叫“关我屁事”,一样叫“关你屁事”。
钟情于群体主义的人都会强调人的分子功能,故而不难理解马克思何以会说“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处于群体(典型的就是家庭)中的人具有多种角色,因此人确实要有角色意识和相应的责任担当。
然而一种现实是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在乎某些角色了。他们不想结婚,结婚了不想要孩子,有了孩子可以再离婚。这种现象的成因比较复杂,情感方面可能是遇不见那个合适的人,经济上可能是生存压力太大,而伦理的解释或许就是想把一些容易摆脱的角色先给它摆脱了……
在纠葛较多的人际关系中,最先拿来祭刀的当然就是没有血缘的夫妻;至于有血缘的亲子关系,父母已先我而在,不能割舍,那就选择不做下一代的父母好了。这就是现代人的“去角色化”。如果不是赚钱活命,势必连工作角色也懒得弄。实在摆脱不了某些角色,也要尽可能去简化角色所背负的繁文缛节。
一个角色就对应着一份责任。责任意味着压力和束缚,对竞争激烈的当代青年来说并非多多益善。现代人厌恶各种大大小小的集体,抗拒各种远远近近的关系,就是想摆脱某些或好或坏的束缚,获得那点可褒可贬的自由。通俗点说就是,不想再被架着去陪别人演那些戏了。
站在传统立场来说,这些行为一定会被批评为自私——只考虑自己舒服,不在乎别人特别是父母的感受。但是从个体立场来说,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单位和国家的事说了不算,自己的生活自己还做不了主吗?似乎都有道理,很难评价对错。可能这也属于转型的阵痛吧,个体开始对集体说“不”了,权利开始向权威说“不”了,那就不妨从社会发展的高度视之为一种进步吧,反正也拗不过。
大凡个性,不论好坏,行动里都隐藏着一句无声的檄文——我就这一个人生,管你们那些子丑寅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