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贼人生


在我面前的一所房子,窗口向着夕阳的余晖,向着夏日舒爽迷人的晚风。我抬起眼睛,凝滞的画面很慢,很慢,向我靠近。我看见却未预料到,这窗口紧簇着红艳花团的一盆植物,它柔嫩的枝条,将在我跨跃窗台的时候刮伤我……我的身体漂浮在风里,也在未来和过去,细微的金属光泽的沙,从我的指间流走,飞逝……我穿过街道上的行人如同风,而行人大多数时候,如同城市地基上的一群塑像。

(“你偷过东西吗?”

小美像猫一般蜷缩在我的臂弯里,那是一个早晨,明媚的晨光从落地窗里洒落下来,她低头缠绕着手指上一缕长发的末端。

“怎样算是偷呢?”

“不属于自己的,就是偷。”

我感到惋惜。

“这么说来,我偷过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

“比如?”

“一个女人的心,算不算?”

她轻捶我肩膀,立起身,腼腆地笑。酒窝好看。

“狡猾的人。”

她笑着,还骂我。

“那还给你吧?”

“真是的,不要还了……”)

我的双脚已经跃过窗台,正像刚才所说的,盆栽植物放射状的枝条轻刮了我的脸。这并无大碍,只使得我从回忆中猛然惊醒过来。

双脚已经落在一小条狭窄的地板上,脚跟紧贴着厚重垂落的窗帘,前方满满铺开的大床,散发着女主人的体香,充满整个房间。此刻的我又饥又渴,身无分文。

必须偷点什么。目光急迫地搜索,看见与客厅相连,大敞着的门里:奢华的吊灯低垂,玻璃茶几的尖角嵌入皮制沙发的合抱。

一切井然有序。客厅里的物品虽多,却按照规矩摆放,一尘不染,令人震惊于屋主人的勤俭持家,以及其余美好品质。这使我更加局促不安、汗流浃背,只想迅速逃离。

应该说,这里的每样东西,都笼罩在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光环之下。你不能带走任何一件,就像遥控器失去电视机就失去了意义,拖鞋也不能离开承载它们的金边地毯,装饰画和挂饰不能离开被修饰得恰到好处的那面墙壁……一切都彼此咬合,彼此关联,错综而繁复地包裹成一个整体,这就是生活:一切必不可少。因为它们属于热爱生活、脚踏实地、勤勤恳恳的市民们。反之,如若冒然取走了其中一件,生活的秩序与和谐也随之崩坏,就像华丽的多米诺骨牌阵开始倾倒:一切无关紧要。

当我坐在沙发上思索这些时,天开始迅速地黑起来,茫茫黑暗从卧室的窗渗透进来,一层层,落在我的头顶,如黑天鹅的片片羽毛。因为天黑,另一个方向上的拥有四张靠背椅的餐桌和玻璃拉门后的厨房显得很冰冷。我不想往那里走。碗筷在橱柜里排列得太整齐也太干净,那里什么吃的也没有。我已经快看不清了,眼前只剩下茶几上,四只倒扣在托盘内的精致的红茶杯,一旁,一只打火机,一个比利时咖啡壶。我想到这一家人,很快会赶在晚饭之前归来,围坐在这张茶几前,促膝交谈。想到这儿,我一刻也不能再逗留了。

可也不能空手而归。毕竟这已经构成一次入室盗窃了。徘徊到出门时,看见落地灯旁的置物柜上,一本淡白色书皮的书。纸张的质地,手感温和,重量轻巧,至于作者的名字,怎么也看不清楚。像是特意为我准备的,我拿在手里,就不想放下。

就拿着这本书吧。走出楼外的时候,恰巧那个从远方风尘仆仆回家的男人,与我迎面走过。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我这还未启程的人的倦容。

在他身后,是小女儿。跺脚时门廊的灯亮了,他牵起小女儿的手,吻她面颊,旋开钥匙,看她跑进了门。

我想永远地离开他们的生活。

他们,应该暂时也不会发现,丢失了一本书。或者永远也不会发现。

我渐渐走远,在身后的那扇窗,亮起一团边缘朦胧的光时。客厅和冰冷的厨房都亮起来,热闹起来,热气腾腾的美味食物被端上餐桌……

我该偷走那个吻——我悔恨地感到——那个陌生男人的脸,为何是我父亲年轻时的模样。我回忆起曾经无数次地偷走阿美的吻,可我现在徒然翻遍周身的口袋,再也找不到那些吻留存的痕迹。我明白,吻是这个世界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你永远无法拥有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就像爱情一样。

或许应该偷些钱的吧?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吧?可我为什么现在才想到……如果能从跳进窗口的一开始,就极力搜集钱财,一定会有所收获的吧!床头柜里、衣柜里、抽屉里面……一定会有钱的吧,为什么我没有偷些钱呢?

我摸了摸手上的书,确认了它的存在。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翻开看它,我有太多置于书架却不曾翻阅的书,更何况是这个默默无闻的作者。

(“把心还给我吧。”)

我早料到她会这样说的。可是当她这样说时,我还是没能安然无恙。我的身体开始消解,抓不住的回忆和憧憬从手指间滑走,我的双脚变得透明,我的重量等同于空气。

傍晚的风大肆地刮起来。我再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过头。我缺乏回头的勇气。

(“还给我吧。”)

黄昏的天空,枝头大片的树叶被风刮得呼啦啦作响,黑色枝条长蛇般向我游来,生硬地面的纹路被呈喇叭形向远处拉扯开,紧密排列的建筑墙体向路中心倾斜着。一排排的门窗紧闭,行人悄无声息,行走在远处路灯下。由于路的尽头在前方转弯,在爬坡,视线被天空截断,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的眼睛即将关闭,我的思想即将关闭,我昏昏欲睡,即将沉入一个永不醒来的梦里。时间的河流被我的背后切裂,沿着耳廓向两旁无限流淌。

我等待我的惩罚——它为何至今尚未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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