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1
几年前看的《剑雨》,爱陆竹这个角色,今趁雨季写来,更觉有味。
陆竹初次遇到杀手细雨,是在细雨诛杀张人凤得手,夺得罗摩遗体之时。彼时细雨一身素黑,辟水剑闪着凛冽寒光,张人凤坠入河中,鲜血汩汩。陆竹赶至,闭目合十道:“还是来晚了。不过生,未必乐,死,未必苦。你就是细雨吧……”
陆竹一出场,就带着高风况味,如皎皎孤月,不染纤尘。他七岁听何云寺见痴师父诵读《金刚经》,十岁拜入少林寺带发修佛习武,历经二十七年,被誉为罕见奇才,武功佛法无人能出其右。就是这般遗世独立之妙人,偏偏遇见了细雨,须臾之间,佛门青槛生了婆娑。
涉世之初,陆竹见江湖人争抢罗摩遗体死伤无数,便生念先夺得遗体,予以安葬,以此免去江湖杀伐之苦。这化戾气之法,在最初,不容置喙。只奈何,现遗体归属之人乃江湖第一杀手细雨。自开辟鸿蒙,情之一字,向来起于无稽,落于无地。
为从细雨手中夺得罗摩遗体,陆竹追了细雨足足三个月。且不论有情芍药含春泪,单这春风十里,千里莺啼绿映红,昂藏七尺的少年与抱香守岁的女子,日日相随三月,不惹点风月情思真愧对苍天赐予的那点情种。然这一段恋情,并未交待过程,只一个情始,一个情终。恰似黄药师与冯蘅,一出场便是举案齐眉,惹人惆怅。细想也是,这些衣袂盈香之人,怎样写都是亵渎。
画面一转,已是三月之末。细雨同陆竹立于枯壁石洞,她执剑而立,决然道:“你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不能再见你。再过几天,我就正式剃度出家。”陆竹未侧头望他,只淡淡闭目。
“现在才说剃度!那你为何缠住我三个月?”细雨愠怒。
“今日别后,我将晨昏为你诵经消业,并求佛祖发愿,让你了悟能断,能断一切法,能断世间一切痛苦,脱离苦海,而登彼岸。”陆竹只微微闭目,看不出神色。这番话,让我想起唐三藏来,对着痴情若斯的西凉女王,最多不过说句飘渺至极的话:“若有来生……”
我心欲定,你偏来扰。佛说这是善缘,以测幡然入定之坚。而我,却损了心肠,摇动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前有仓央嘉措“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后有苏曼殊“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世事经纬交错,空幻无常,欲说还休。
细雨闻陆竹语,只提剑喝道:“能断?你断得了吗?哪家寺庙敢帮你剃度,我就把寺里的老少大小全部杀光!”细雨的爱,带着戾气,诚然不乏真挚。
陆竹摇头轻叹,随后指点她武功破绽之处,以免来日碰上高手断送性命。在二人交手之时,他故意为之,细雨的剑贯穿了胸膛。他知佛门清规,知此心再难如沾泥絮,更深知细雨脾性,多加规劝亦是枉然,遂下了决断。
他以身殉佛,以己身填细雨来日尸首之壑。他盼的,不过是眼前女子,悬崖勒马,做个寻常人。
在细雨剑身贯穿身体之际,他摘下佛珠,置于剑刃,轻声道:“禅机已到,若你能放下手中这把剑,离开这条道,我愿是你杀的最后一人。”
细雨静静伫立,手微微一颤,剑刃锋利,佛珠脱线,簌簌落地。那声音,轻巧得很,却一声声应在细雨眉间心上。愠怒的眉徐徐舒展开,凄哀漫上眼睫,彼时只听得陆竹声音细弱如游丝:“我愿化身石桥……”
一语未罢,阴阳相隔。整个山洞,只余风的残响,凄厉哀愁。
2
陆竹死后,细雨找到李鬼手,说要换一张普通的脸,亦改名为曾静。曾静,平静便好,何必再谈曾经?
曾静寻到一处宅院,着素衣,在集市中支极小的摊子,卖各色布匹。周身来往之人,不过寻常百姓,只谈今日之闲事,聊明日之天气,不管杀伐,不顾荣利相争。亦可以弃舍生忘死之心,只在世俗况味之中,做个庸常女子。
这些本是寻常百姓自然之事,细雨却是用陆竹性命换来。嗟世事千端,非其失方念其贵,得一失百,只得自悟自了,旁人仅做个助力罢了。江湖艰险,非亲涉不知其波涛汹涌。闲时好处,非过尽千帆不知其弥足珍贵。
曾静生活稳定下来,便去何云寺寻陆竹之师见痴僧人。见痴与曾静并坐于草庐前,云水千叠,花开花落,她静静问道:“师傅,为何他死前说:禅机已到?”
见痴淡淡笑答:“佛祖点化世人讲究机缘,禅机一过,缘即灭矣,而禅机未到,虽点亦不中。”
陆竹知,只有他以身殉佛,方有禅机临至。所以,他义无反顾。
曾静又问:“那,愿化身石桥五百年,受风吹雨打,又是何意?”
见痴想着自己徒儿清旷一生,对眼前女子情意如此深重,只望着流云笑道:“佛陀弟子阿难出家前,在道上见一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那少女?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风吹过山间松柏,见痴微微褶皱的面庞更显仁慈宽厚。他安静躺在藤椅上,继续说道:“那他对你很好啊。好好过下去吧,心不定时,就来这里。”
时隔些许,曾静终于知道了陆竹临终之意。只可惜,那时,她只是个偏执的少女,不懂得慈悲,更不懂得爱。如今懂得了,故人不复,已作陇头黄土。
我们一生需要去修持的,是爱,更是恒久恩慈。不是得到,而是放下。陆竹的爱,如供养芍药的清水,佛龛内百折不损的日光,如逆风中执炬的双手,炽烈,而又哀恸。
3
而有些人,教会了何为恩慈,何为爱,之后便是等待那个石桥少女有一少年相伴。待浮花浪蕊都尽,相伴幽居。
那些时日,曾静的布摊前总有一送信少年流连,极笨拙的,从不知与她说一句话,只在下雨之时匆匆赶过来,替她收拾好布匹悄然离去。
第一次,少年与她说:“看着天快要下雨了,我替你收吧。”
第二次还是一样的话,一样笨拙到不知说什么的少年,连隔壁卖茶水的大娘都笑了。
第三次,亏得茶馆小二眼色好,与他们说新得了上好的茶与蜜饯,问是否要尝尝。那少年方才羞赧道:“这些,我都是喜欢的。”怎奈这雨才不过半盏茶时间便停了,屋檐只共躲了片刻。
那日,隔壁卖茶水的大娘说:“那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叫江阿生。阿静啊,你不是一个人么?那小伙子不错。”
后来,曾静去找见痴师父,她问:“师傅,请您告诉我,我还有这个福分,人生可以重新来过吗?”
见痴站起身来,肃穆与她道:“去!死者乃为生者开眼!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来已成现在,现在已成过去,随心而去吧,看能得否?”
终于,在一个下雨天,阿生又匆匆跑过来,撂下一句话麻利拾掇起来。曾静只缓缓走过去,按住被雨打湿的布匹,像鼓了很久的勇气,缓缓问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在雨停之前回答我,我只问一次,你肯不肯……”
接下来的话,她顿了顿,只听到面前的阿生茫然着一张脸问:“你说什么?”
曾静望着雨中的阿生,忽然笑了,继而淡淡道:“你肯不肯娶我?”
这红尘千丈,我以素心澹月之质相邀,你可敢作陪?
布匹悉数打湿,大街上行人匆匆,卖茶的大娘站在一侧,像望着年轻的自己,笑容悠长漂亮。那一刹那,万物生灵,芸芸众生,沦为背景。
陆竹,你终于可以不再担心这个固执的女子。有一个男子会爱她,胜过肉身在世界上停留的时间。他没有你的智慧,却宽仁,从一而终,别无所求。
写到此,想起这部电影的主题曲来:一身行走望断天涯,你在哪儿就是我家。从此后不再害怕,我变作了自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