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文回忆录甚至小说电视剧的人设中,姥姥和奶奶通常是一汪月光一样慈祥安宁的少年归处。比如野夫曾说过外婆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比如潘安邦为怀念外婆深情唱颂的那支歌谣。她们是贫困拮据时带着的亲切指纹一块白馍,是兵荒马乱中散发着温热气息的一个怀抱,是拍打着肩膀入睡的大手,是徘徊在街头等待的小脚。故事的具体情节可能不同,但基调一定是浓稠细致的爱,是童年里最放松的小夜曲。但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真是“姥姥不疼,奶奶不爱”的---也许是俺真的不招人待见?
先说姥姥吧,因为跟她老人家接触少,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可能好多人听到“姥姥”这个称呼会觉得亲切温暖,浮现的是一张慈眉善目的满脸笑纹的脸,而我小时候听到“姥姥来了”基本是撒腿就往外跑,所有文学故事里只有小红帽的“狼外婆”跟俺姥的威力可以媲美。要说为什么怕她?确乎她也没动手打过我,但她使用语言暴力进行恐吓啊:“把你给煮了!”“这熊孩子,越怕我越要抓住你,抓住就杀了你!”跟那些“拧个耳朵吃”“你是捡来的”这种中国式逗孩子比,俺姥完全是生猛派,加上陌生而又煞有介事的瘦削面孔,可不就有了极具震慑力的“狰狞”?虽然妈妈曾安慰我说她是吓我,逗我玩,但已经被她吓破胆子的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跟她共处的,有哪只无罪羔羊愿意面对一只凶神恶煞的老虎呢?
姥姥是个个性泼辣又懂得享受的厉害女人,家里三儿两女连同姥爷一直无条件由她管束,村里的干部和左邻右舍都惧让她三分,一是她确实嘴尖牙利骂起人来花样繁多且不嫌累,并且天不怕地不怕谁的面子也不给;再就是她爽直仗义热心大方也帮了大伙儿不少忙。姥爷病逝后,全家更是一言堂连养的鸡鸭猪羊都格外听她使唤,因为家底殷实又劳力强壮姥姥的吃穿用度一直保持着那个年代的“资产阶级”水准以上,最典型的一点是她从不喝白开水,一年三百六十天都要喝茶的。后来大舅工作去了外地,连过年都不回家,我听说后暗暗理解心想这肯定是对姥姥暴政的反抗。二舅的媳妇儿据说是被姥姥给逼走的,做姥姥都可以这么凶估计当起“恶婆婆”来属于本色出演?从我记事起姥姥就跟二舅一起过,隔壁是三舅一家。
我出生后,终于有一个可以降服她的人了---当然不是我,前面说了我是被降服的那个,那个人就是从两岁起就住到她家的我姐。姥姥对待她的一切行为符合甚至超越了传统意义上姥姥对外孙女的宠爱,那份偏宠比贾母那个身份显赫的外婆要不管不顾地多。因为姐姐,姥对唯一的孙子大声斥骂恶声恶气,任何好吃的都尽着姐姐吃够了才给表哥,连姐姐都记得有一幕是姥姥给她削苹果吃,表哥在一旁捡苹果皮吃!表哥虽然比哥哥大三岁,但从来不敢跟姐姐抢东西,也不敢跟她吵架,因为只要吵起来吃亏的肯定是他。这么凶的婆婆本来就难以相处,再如此偏心地对待孩子,估计哪个当妈的也忍不了吧?于是三妗子经常为此跟姥姥吵闹。妈妈有时忍不住会说她几句,但姥姥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服的那种人?直接说就是偏爱我姐,谁也管不着!
这种差别待遇我只经历过一次。有年暑假我跟姐姐用小木棍抬了一篮子小鱼送去姥姥家腌鱼干,清楚记得烈日当头我顶着满头满脸的汗珠子在反复思忖一个问题:既然我是来给她送鱼的,她总不会真的把我给煮了吧?到了她家发现真没这种危险,这次她甚至连恐吓都没有,包了饺子给我们吃。饺子包了两种,一种是白面的,一种是荞麦面的。姐姐像到了自己家一样,说只吃白面的,于是姥姥把白面的饺子夹到她面前,一个个用嘴吹到微凉,漏馅的就自己吃了。其实我小时候不喜欢吃所有杂粮,当然不想吃荞面的,但嗫嚅着还是没敢说出口,怯生生夹起面前的黑饺子,姥姥问:“你吃荞面的”?我没敢摇头,生怕一摇头她就会作出啥惊天动地的决定,于是姥姥把荞面饺子往我面前拨了拨---我费劲吞咽下粘粘的饺子,压制着沿着喉咙翻滚而上的呕吐感,慢吞吞终于塞进三五个便说饱了,其实对着旁边的白面饺子我的筷子无数次欲伸又止。回家后我哭着跟妈妈说再不去姥姥家了……
好像从此后真的跟姥姥没有直接接触了,可能因为饺子事件妈妈质问姥姥,姥姥也真生我的气了。没过三两年,姥姥就生病了,妈妈陪床,带姐姐去过几次,但我一直没去。现在以一个成年人的眼光看,姥姥是一个自我到有些自私的人,因为她的强势专横,几个儿子生活都算不上幸福。大舅只身一人远在他乡,每年跟家人能保持一封书信的联系;二舅注定要孤单落魄一个人过一辈子;三舅家儿女双全却被干扰得矛盾不断,反倒是嫁出去的两个女儿过上了普通但自在的生活。不知道临终前她老人家有没有反省后悔过?
我不是被姥姥疼爱过的孩子,但好像除了偶尔见她引起的恐惧也没多少伤害,曾经觉得是因为她不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因为这份爱可有可无,其实仔细想想,伤不到是因为自己也没有真爱过她吧,没有真心付出过的爱又怎么会带来伤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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