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有一怪习俗，每谈到吃番石榴，间或去集市上买番石榴吃，总会问道:“老板！石榴酸不酸，好不好吃，几钱一斤呐？”大约潜意识里，已经当做本地的物种了。

    这种原本外来的物种，留存有我童年关于故乡原始美味的记忆。

    孩提时，于我而言，大约没有什么味道，比番石榴更好吃的了。若细心下园去摘几颗，葫芦状的榴果白囊为多，圆形的又红囊为多。皮色最好挑些青中泛白、拳头大小的——太白的已经熟透，虽手有余香，但没了嚼劲；过青的又未熟够，咬一口有口涩，不好再吃第二口。拳头大小的榴果，将熟未透的样子，最好。果皮吸水膨胀，外形甚至走样，不妨指甲轻轻一掐，陷入了去，熟了。咬一口，酸甜爽口且又果腹，好吃极了。吃不饱的年月里，能吃饱，真好。

    然而，吃不饱的年月过去了，如何吃才好呢，纠结。对于吃，故乡人仿佛充满智慧。不知道打何时起，是谁的发明，本地售卖番石榴摊边，通通配有一种辣椒炒盐佐料，却从不另外加钱。配料早已不是秘方，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制作工序也不繁琐——将细盐混合辣椒粉温火炒，把握好火候，慢炒出香味来，炒糊变黑就不好了。一颗榴果、两刀十字、切成四瓣，沾辣椒炒盐配着吃，酸甜融合了咸辣，四味俱全了，好吃。外来的味道瞬间变成本地味道，真地道。

    每一种原始美味的酝酿，总会经受时间的残酷考验，番石榴也不例外。

    故乡的气候，弥漫湿热的味道。南方的亚热带，三面环海成半岛，风大、雨多、雷又响。不过，故乡人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

    家里的自留地，地头低、常积水，种水稻又歉收。为了土地不留空白，用心栽了几棵番石榴树——挖坑、栽苗、浇水、施肥，我颇费了些功夫。等啊等，盼呀盼，在梦里，树苗长成果实累累的树木，我仿佛尝到了番石榴的味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石榴树终于开花了。依稀记得这个夏天，我有些沮丧。我闻到了季风的味道。来自遥远太平洋的季风，说来就来了，雨季又至。骤风暴雨，树大招风。但凡长势良好的、高大的树木几乎被一网打尽，有桉树、小叶榕、枇杷树、木菠萝树等等。拦腰截断的树干和树枝、破败的树叶，满地一片狼藉。等风过雨停，树干和树枝，我们便捡来晒干、劈开当柴火烧，不会浪费。

    居然，最顽强的生命要数螳螂了。这蜉蝣之物几乎都存活着，而且活得挺好。看来小物种也有小物种的生存之道。奈何，树倒猢狲散，螳螂便被我们小心翼翼地抓了去。毕竟是益虫，白天先养到玻璃瓶中，透明的瓶子里搁一些树叶和几只不知名的昆虫；晚上再挂到白蚊帐里去捕捉蚊子。四方窄窄的蚊帐里，蜉蝣之物又有了用武之地。

    跟蜉蝣之物一样顽强的，是这石榴树了。石榴树原本长势喜人，但毕竟树矮不吃风，狂风暴雨竟也无可奈何。满满落了一地叶子和花蕾，还折了些干枝，总算保全了树干，暂且躲过一劫。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坏事尽在后头。自留地上的石榴树，到底吃了地头低的亏。自留地，毕竟是田园，地头比山坡的低出许多，雨季一来，积水成渊，甚至能漫过膝盖。因为田园上沟渠不多，排水系统也吃力了，番石榴树就跟灌养的水仙花一样变得积重难返。且等雨季一过，积水慢慢退去，树丛犹如得了风湿病，长势一日且比一日差。按这情形看，石榴花凋谢了，还能结果已成奢望。

    得了叔叔的建议，我们打算重新栽种，便彻底清除掉病树。树根果然都坏掉了。夏天的季风和雨季，给了我们新的经验——取土将自留地的田垄填高，避免水患势在必行。放眼望去，自留地接壤的是一片广阔的田野，田野上宛如“肚脐”的位置存有一口公共的池塘。池塘去自留地大约有一百米的距离，我们计划去那里取土。

    这口不大不小的池塘，存留有我小时游泳和捕鱼的快乐时光。

    孩提时记忆深处，池塘不深也不浅，四面的稻穗长势喜人、高高的。有时候是不约而同，有时候相约好几人，青青的田埂上，我们跟泥鳅一样脱个精光，赤条条的。小时哪有羞耻可言，短衣短裤便随手往田埂上一丢，迫不及待地往池塘跳去，扑通——扑通——陆陆续续地猛扎出几个大水花来，狗刨式游水也很好玩。水花瞬间飞溅，高高的；欢声笑语，传得远远的。高高的稻穗是呵护儿童的臂弯，我们从不担心这欢乐被其他事情所打扰。

    池塘里捕鱼也是很好的。借用网兜或者菜篮子往田埂草丛底下用力一捞，或者判断好某一条多鱼的田沟，搬来泥块拦截堵住，制造两座黑色大坝，再吃力些将水排干。最后的收获也很可观，有斗鱼、鲫鱼、鲶鱼、黄鳝鱼、罗非鱼、青螃蟹等等。斗鱼色彩斑斓很好看，几乎吃不得，放养到鱼缸里当观赏鱼总是很惬意的。

    遇到泥塘干涸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抓泥鳅了，抓泥鳅可是件技术活。先轻轻拨开半干半湿的塘土，再找寻泥里椭圆形的鱼洞，一层一层地拨开，像剥洋葱一样。泥鳅终究无可遁形。抓来的泥鳅肥肥的，暂且先放养着，再打水、洗干净、下锅，放些多味酱炸至金黄，味道好极了。

    等季风一过，雨季行将结束。夏天的天空，太阳大大的，热气渐次弥漫，田野上无处避暑，宛如蒸笼。田野上沟渠纵横交错，雨季的积水慢慢流了出去，汇集到低处河里。池塘渐渐干涸了，露出黝黑黝黑的肥泥，我们便备好斗车，凑足人手，像出征的兵士一样进发。不知道往返了多少趟、拉了多少车塘泥、流了多少汗水，田园上的地头就填高了。再见了，水患！挖坑、载苗、浇水、施肥，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少，于是我满怀期待。关于夏天的躁动不安、太阳的味道，我记忆深刻。

    夏天悄悄过去了，到了九月，暑热也退去了。我去了外地求学。番石榴的长势如何呢，故乡的天气好不好呢，电话的通话中，除却家长里短，番石榴的味道始终难忘。 

    再后来，放假了，回了家。偶然一会，老同学打电话约出来见面。经过老城一排又一排旧骑楼风格的街区，我们就在电影院门前碰了面、聊天。电影院那时已经老化，正面临改装，准备重新焕发生机。

    门前正好有售卖番石榴摊。“老板！石榴酸不酸，好不好吃，几钱一斤呐？”耳边又是熟悉的声音。

    我们也买石榴吃去，进入到小店铺里，发现可吃的东西真不少，有西瓜片、菠萝片、腌菜、腌芒果、腌黄瓜、腌蒜头、还有腌石榴等等，应有尽有。腌石榴已经切成四瓣腌好，两刀十字、再成八瓣，沾一点辣椒炒盐配着吃，醋酸替代了果酸，好吃极了。

    吃不饱的残酷的岁月里，故乡人曾经赶走了狡猾的法国佬、打走了可恶的日本鬼子，不愿做奴的人民站起来了。苦年月挨去了，好年月来了，如何吃得好仿佛成了故乡人永恒的主题。这群原本充满智慧的人呀，大约已经甘心沦为味觉享受的奴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