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信给我打电话,叫我陪他去聊聊天。信来伦敦已经三年有余,他住的地方离我家不远,他经常找我聊天,昨天距离上一次我们见面已经将近半年了。届时已经晚上七八点钟,我披上风衣出了门,他说在我家附近的小酒馆等我。天气转凉,沙沙的树叶给秋风平添了几分凉意,傍晚的景色平静而淡泊,好像夏天从未来过。我把双手揣在风衣兜里,竖起领子,快步走到小酒馆门口。
我推开门,铃声一串融入吵闹的人声中,我看到他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一直直勾勾的望着窗外,直到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他把头转过来,就像方才望着窗外一样,忧郁的望着我。我说:“好久不见。”他没有说话,又把头转向窗外,他的神色丝毫没有变化,依旧毫无生气,以至于我难以分辨他眼神中的阴郁是来自他眼中映出的天色还是他的内心。“我是来道别的”,他说。他没有看我,但是很显然是在对我说话。“去哪里?”,他低下头,并不回答,我忽然心中一颤。我们就这样沉默良久,我故作平静的问:“什么时候走?”,他回答:“下周一吧。我已经安排好了,”说着他把一只信封推到我面前,“我相信你,你是很好的人。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我打开信封,心里疯狂祈祷着不要像我猜的一样,可惜事与愿违,我的预判是准确的。我迅速的把东西塞回信封,脑海里飞速闪过各种念头,我笑了一下,试图打破死沉的气氛,我能想象出我当时的表情,我对信说:“亲爱的,你在英国住太久了,是该换个地方呆一呆,我非常建议你去地中海,那里有阳光沙滩。啊我想想你可以去马赛,我有朋友在那里,他们可以带你玩,你会喜欢那里的。”我能听出我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又补充上一句,“你会开心起来的。”他平静的望着我,这令我更加恐慌,他慈祥的说:“我去过马赛。”他的声音极具感染力,使我也渐渐平静下来,与他的平静不同,我的平静是绝望的,“这是我的决定,请不要劝阻我。”我瘫坐在椅子上,“信……亲爱的,我不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想的太多了,不要让自己这么痛苦。”,信依旧是用慈祥的语气对我说:“是的,我想清楚了,我想可以结束了。”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不要指望我不会想念你。”他说:“当然,我很抱歉,我知道你已经爱上我了。”我痛哭起来,他起身走到我身边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就像母亲在安抚她惶恐无助的孩子。周围的人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临走前我对信说:“谢谢你来向我告别。”他又露出了平静的笑容。我很清楚,他除了我谁也没提起过此事。我当时以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信了。
我回家翻看日历,今天是星期五。昨晚我一整夜没有合眼,翻来覆去想着信。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做事一向我行我素,好言相劝他是不会听的,在他面前更是不可能耍什么花招骗过他。与信相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透过他,他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也提不起兴趣,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在所有认识他的人印象中他正直善良。他像幽灵一样,可能忽然离开一个地方,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过了几年他又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他永远知道我在哪里,因为他每次到了我的所在的城市都会来找我。他好像也从不排斥任何人和事,但是绝不是圆滑的那种。他从不约朋友们一起玩,但是可以陪着大家在酒吧蹦迪到天色吐露鱼肚白,也可能十点钟准时起身离场,谁也拦不住。他不酗酒,但是会喝,有意思的是我从没有见过酒量比他还小的人,他醉了之后就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任凭你使出浑身解数也别想让他开口说一句话,所以没有人会愿意让他碰酒。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他很喜欢我,因为他经常找我聊天,这令我感到欣喜却不解。我唯一清楚的是,他是个极端聪明的人,他甚至不需要自负来撑起他的智慧,从一件小事就能体现,他能识别出几乎所有的谎言和言语背后的动机,这也是他的善良所在,他从不点破,甚至连面部表情都不会露出丝毫嫌恶,我之所以知道如此是他事后与我谈话时会把实情作为前提,所以心胸狭隘和怀揣叵测的人不愿同他多讲话。他犀利的眼神会让人感觉在他面前撒谎是天底下最蠢的事。他的眼睛封锁了他心中的城府,偶尔能从他令人难以察觉的眼神和嘴角隐隐感知到他深不可测的心底是一个丰富而美丽的世界,用封锁一词是不准确的,因为他的城府好像本来就没有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与他聊天的时光是十分愉悦的,届时生活中的一切琐碎烦恼都被抛之脑后,与信对话时所体会到的庞大而深刻的思想相比那些现实就如烟云一般微不足道,但是我清晰的感觉到我只是远远窥探到了冰山一角。一次在聊天中,我对信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你愿意同我聊天,我距离你太遥远了。”他笑而不语,我盯着他,他看出我的眼神在向他索要答复,于是说了一句“你已经很好了。”智慧的人时常会做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如果他们成就斐然,人们会试图效仿并认定这是天才的象征;如果他们被世俗定义为碌碌无为,人们就会认为那些举动与言语荒唐可笑。但是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在他们行使对生命的决策权时,都被认为是愚蠢而可惜的。我并不这么认为,但是我也只能够看到这一层,我不知道被他们看破的红尘是什么样子,我不想知道,也不能够知道。
话说回来,出于私心,我想我不能尊重信的选择,为此我感到愧疚,但是丝毫没有动摇。于是一宿的失眠终于换来了一个对策。今天早上八点左右,我就冲进了师兄的研究所。他诧异的望着气喘吁吁的我,紧接着是欣喜的欢迎,“哦!安迪!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的?”他张开双臂热情的拥抱我。我们坐下来,我把信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我们俩盯着桌子上打开的信封,一封写给我的信,一份房产转让合同和一封遗书,良久无言。“他是连遗殡馆都联系好了?”师兄眉头紧锁,问到,我苦笑着点点头。“安迪,我……我对你这位朋友不了解所以不予置评,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被他影响。”,我不做声,然后岔开话题,“你能帮帮我吗?有什么办法吗?”又是良久的沉默,不过最终他给出了一个令我满意的答复,“我可以帮他,你让他来。”我说,“他恐怕不会来。”,“那你带我去见他。”我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
今天傍晚,师兄提着一套设备站在街角等我,我带他来到了信的公寓,在伦敦只有我知道信的住处,但是自打他来到伦敦就从来没有上门打搅过他,我以为他看到我会极度愤怒,或是对我大失所望,因为我不仅来打搅了他,还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演练推门进去见到信的场景,揣测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自觉已做了好万全的心理准备。
我在门口站定,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大约过了一分钟,里面传来信的声音,“进来,门没锁。”我推门进去,屋子里没有开灯,届时黄昏已过,我只能看到房间的轮廓,却看不清屋内的陈设,师兄跟在我身后进来。信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面向窗外,一动不动,我听到他的声音,出乎我的意料,他依旧异常平静,好像早就料到我的到来,“安迪,我很抱歉让你担心了。但是我不需要心理医生。”我没有回答,缓步向屋内走去,他接着说,好像自言自语,“脚步声杂乱,声源距离不远,楼道很窄,两个人。前者轻盈,后者沉重,后面的人拿的东西不轻,大概金属器械。没有除脚步以外的碰撞声,后者是位男士,对设备掌握熟练。在我的门口停下来,半分钟没有声音,四声敲门急促,安迪还是很紧张。我该怎么说呢,我不可以再平添安迪的烦恼。那让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这是我头一回见他卖弄他的聪明,他显然达到了他的目的,我被吓到了,站住不动,但并不如他所预期的一样转身离开,而是走到门口打开了灯,我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俯身对他说:“这位是我的师兄。他是来帮我的。”信把脑袋歪过来望着我,眼神真诚而单纯,依旧用平静的声音说,“安迪,我不需要心理医生。”我心里一阵绞痛,他几乎是恳求的眼神期望我离开,我竟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害怕,他害怕他的计划被打乱,他害怕他疲惫的灵魂终于寻到的归宿要离他而去,而他又要踏上漫无目的觅途。他的善良又在作祟,他不忍心把我赶走。师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不是心理医生,我不会与您谈话或为您催眠。”我把手搭在信的肩上,把前额轻轻埋在他柔软的卷发里,靠着他的脑袋,悄声说,“信,就当是为了我。”我感到自己再也不敢直视信的眼睛,我说出此话时已经被深深的愧疚淹没了。这一次,没有沉默,信说:“好。”
大约十一点钟,信在他的小床上平静的睡去,师兄在枕边捣鼓他的仪器,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回想着信睡着后师兄对我讲的话。
“我想向你讲清楚它的原理,好让你放心。”
“好。”
“你有看过五月份期刊上的那篇记忆的review吗?”
“看过。”
“好,那我简单说,人在睡眠中对记忆进行重新编码,情绪决定记忆片段的强度,人在睡眠时虽然视觉是关闭的,但是听觉没有。就好比你发现你在浅睡眠时现实中的声音会影响你的梦境。”
“你是说,你要改变他的记忆。”我想起来小时候睡懒觉,早晨母亲叫我起床的时候,她的声音就会进入到了我的梦境。
“不会,我只是通过在他睡眠过程中以声音的形式对他的情绪进行干扰,以改变他不同记忆片段的强度。”
“那我不知道行不行了,他对什么都记得很清楚。”
“那只能说明他的记忆提取能力很强。至于他是否愿意想起那段回忆是我现在要影响的事情。”
“好吧,祝你成功。”话虽这么说,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师兄开心的说:“你要是感兴趣,可以来我的研究所。”
师兄一门心思想把我挖到他的研究所,但是屡屡失败。我将眼神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看了他一眼。我的确十分感兴趣,但是此话说的很是不合时宜。
我听到了卧室里传出音乐声。音乐声停了,师兄走出来小声对我说:“你先回吧,估计要是他好了会去找你的。”然后又迅速走回卧室。我离开了信的公寓,左思右想发现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回到住处时已疲惫不堪,倒头就睡了。
醒来时最先意识到的是今天星期日,也就是说距离信计划要离开的时间只有一天了。我用手指摩挲着他写给我的信,封面上写着“请在我离开后打开。”我很好奇他想对我说什么,但是我更希望我不会在明天打开他。我发现我一整天没有心情干任何事,到了傍晚,我坐在窗边木然的望着窗外,天不会塌下来,地球依旧围绕着太阳转。此时对我来说,时间失去了流逝的意义,直到电话铃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我拿起话筒,“安迪。”,“嗨!”当我听到信的声音时, 这一声几乎是尖叫出来的,“你还记得十年前,你在波士顿要我带去芝加哥的男孩吗?”我想了想,模糊的印象里好像是有这么一茬,但是太久远了,我实在有些记不清。“没什么印象。”,“我想去找他。请你帮我查一下他的地址。”,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挂掉电话后我开始翻箱倒柜的找当年的书信。我渐渐回忆起来,那会我住在波士顿,1942年春初的时节,我接到了哥哥的来信,要我过几日去接一位到波士顿的朋友。他在信里说,要我给自己放放假,顺便带他在美国玩玩。不巧飞机到波士顿的那天我已经病得卧床不起,于是大清早糊里糊涂的摸起电话给信打过去,请他帮忙去机场接那位朋友,那段时间信也在波士顿,他刚到这座城市不久,还经常喜欢把我叫出去聊天。等到我病好了,再去找他们俩时,他们已经离开了波士顿。我之所以对此人毫无印象是因为我从没有见过他。
大约一小时的光景我查到了这个男孩原先的住处——俄勒冈的一个小镇。
其实后来信的举动搞得我手忙脚乱,但是至少我知道我成功了。我把我查到的信息告诉他之后,他来找我,告知我他订了飞往俄勒冈的机票,“好啊,你去看看他。”,“你也来吗?”,“我不来我还有事,我不像你一样天天那么清闲。”我开心的对他说。“我订了两张机票。”他淡淡的望着我。我的表情一下子就从愉悦转变成了诧异。拎起箱子头也不回就离开去到另一个地方是他的常态,但是毫无征兆的旅行还要带上我是头一回。我说:“我不能去。”
星期一下午信和我已经坐在飞往俄勒冈的航班上了。上午我给领导打电话临时请了年假,拜托房东照顾我的狗,仔仔细细的交代了一番,回家收拾行李,又请师兄好事做到底,去信的公寓把遗殡馆的人打发了。
飞机上的几个小时里信给我讲了那次他们的旅行。
“我同他在波士顿呆了几天,然后我开车,我们一路从波士顿开到芝加哥,路上的景色很宜人,路上有好玩的好看的景色我们就停车下来,我大致是沿着五大湖开,走走停停,不过我们大多数时间还是花在车上,我那会儿刚拿到驾照,车技长进了不少。到了芝加哥我又陪他玩了几天,他就坐飞机去新墨西哥了,大概将近一个月吧。”
我听完这段流水账并没有从中听出令他回心转意的秘钥。他呆呆的盯着前排的座椅靠背,好像在回忆,我盯着窗外。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又发话了。
“虽然车程漫长而且无聊,路边大多数时候是无边无际的原野,但是他在车上从不睡觉。时而能透过树丛看到到远处一望无际的湖面,就像海一样。他一直直勾勾的盯着窗外的一切景物。起初我以为那是他头一回来东北,对旷原美景的新鲜感,整整一周之后,我还是能从后视镜看到车窗边他充满好奇和向往的脸。
在黄昏的时候他一看到湖面就会大喊停车,然后我们就会下车,我把车停在树丛边,我们俩就沿着去往湖的方向,寻树丛中的小路。到了湖边,景致是静谧的,我记得晚霞是一层一层薄薄的细长的划过天际,我尤其记得绯红色融在淡蓝色的苍穹中,非常迷人。他就站在湖边静静的看着。湖光、天色和他在我面前是一幅展开的画面,那么真切,令我动容。那时也许是湖风的作用,我体会到了一种恬静的美好。那种美好很淡很淡,但是我能清晰的感受到。”
我知道,美好这个词在信的生命里出现的并不多。
“他那段时间喜欢写游记,他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写的特别好,就会兴高采烈地拿给我看,我给你复述一段:”信顿了顿,好像此时有一只日记本被摆在了他眼前,他开始朗读:“‘晚霞渐渐消失,天色暗了下来。星星渐渐出现在幽蓝色的夜空中。晚风抚过,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站在码头只见湖水荡漾 不时有几只海鸥飞过,发出几声长鸣,划破天空的寂静。’”
我清醒了,云里雾里感觉到了什么,等他接着讲下去。
“有一回他一定要看湖面上的星星,于是天黑了之后我们才往外走,险些找不到回车上的路。”我心想幸好是信陪他去的,若是换成我在夜黑风高的野外定然是要迷路的。
“我们一般到了夜晚会在民宿借宿,他有的时候不喜欢在屋里呆着,就出去站在门前的小路上看原野,晚上和清晨皆是如此。我大多数早晨是不能够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他的,但是门口的台阶或是小院里的躺椅上可以,他时常是攥着他的小本在写游记,他写东西非常的慢,他告诉我咬文嚼字使他痛苦,但是其实他的语言能力不足以准确的表达他的所思所感才是他的痛苦所在,他的文字大多很幼稚。”
我请信再为我念一段,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无数星星点点的萤火忽隐忽现,寂静中谱成了一首无声的小夜曲。
远处太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了暗红色但是这微弱的余晖很快就被吞没了,在那蓝宝石班柔和的过渡 后取而代之的是无际的黑暗。在那幽深而神秘的苍穹中一颗星闪着微弱的光芒,渐渐的,好像云雾散去了,天空的另一处也出现了几颗星星,紧接着又是几颗,不一会儿数不清的繁星已经布满了整个夜空而那第一颗已经成为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我抬头仰望着星空,晚风中夹杂着丝丝凉意,沁人心脾。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景象,七颗明暗不一的星星连成勺状,勺顶的那颗尤其的耀眼。正中间的那颗星,亮光十分微弱,若不是另外六颗星那熟悉的形状,这颗小星星在浩瀚无垠的星空当中根本不会引起注意。 显然,北斗七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为首的那颗就是北斗星了。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眶湿润了。我独自站在那里任寒风随意拍打脸颊,百感交集,良久无言。’”
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我不理解为什么见到北斗七星会引起他如此强烈的情感,就好像那是他平生最后一次见到星空一样。
“他不能够适应我的沉默,所以就一直努力找话题与我聊天,我并不想向他过多的谈及我自己,但是每当谈及他自己时,他总是欲言又止,语气时而迷茫时而坚定,我感到他不愿意多说,就结束话题。他依旧努力让我说话,于是他让我给他介绍周遭的景物,我从地形开始讲起然后讲到植被,地形的形成, 气候天气,发生在这片区域的历史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他很满意,像小孩子坚持要听睡前故事一样聚精会神,同时眼睛不忘紧盯着窗外。
他无时无刻不沉浸在感慨与震撼当中,在旅行中,他的热爱每多一份,他迷茫和坚定也随之增加一份,以至于最后他热情的目光也已经难以遮掩他在矛盾中挣扎的痛苦。”听到这里,我皱了一下眉头,信好像不在乎他的痛苦的原因,很快转移了话题,“其实我们去过唯一令我感到震撼的地方是尼亚加拿大瀑布。”
我以为他会讲一讲令他为之震撼的景色,但是他没有,于是我只好开口:“讲讲。”,“大瀑布我不想赘述了,很出名的地方你可以查到很全的资料,一定比我讲得多。如果想要真正体会,不亲自前去是感受不到的。”于是又回到了他们的旅行。
“后来到了芝加哥,我们有幸见到了城市中最美的晚霞,那时我们走在河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中出现了紫罗兰色的云彩,他揪着我的衣服,几乎是跳着嚷着要看夕阳坠入群楼,彩霞褪去颜色的全过程,他说要到高楼顶上的天台去看,我告诉他等他坐电梯到了高楼顶,彩霞最美的时间就已经错过了,他像小孩子受了委屈一样,但还是趴在栏杆上认真看完了黄昏的演绎,然后我们再继续走路。那时他就像是小孩子要吃棉花糖,你不给他,他还是会好好吃手里的棒棒糖。”
信常常拿孩子比喻男孩,听得出来,他觉得男孩很幼稚而且很可爱。我觉得当时信也被他深深的感染了。
飞机快降落的时候,信决定结束话题,他最后的话终于让我知道了他改变计划的原因:
“他对世界和美丽景物过于充沛的热情憧憬令我感到好奇。”
我和信从未来过俄勒冈,他花大价钱请了一位司机将我们送去男孩家。“那个时候他多大?”,我问,“二十出头。”信回答。到了小镇上,信说要走走去找,于是我们在镇上的一家小旅馆门口下了车,我把抄有他家住址的小纸条递给信,我们很快就找到了男孩的住处。信走上房子的台阶敲了敲门,我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声迅速靠近,门打开了。门中的少妇看到两张陌生的面孔,略微怯生生的打招呼:“先生们好!”,神情与声音不失愉悦和礼貌。信说:“卢卡在家吗?”少妇的神情定住了,她张了张嘴,眼神中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痛苦一闪而过,继而又礼貌的微笑起来:“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我感到她在讲此话的时候有些许尴尬。“我想见他。”信说,“那很抱歉,可能要让您失望了。”,少妇惘然的喃喃道,“他不在家。”很快又补充一句,“不过请进来坐坐。”双眸又闪烁起可爱的礼貌。我们进了屋,她引我们到沙发处坐下,叫保姆去沏咖啡。
客厅的陈设很普通,老旧的沙发,干净的茶几,闲置的壁炉,墙上除了几副画还有卢卡学生时代得过的奖牌和证书。我本以为她是邀请我们进屋是等卢卡回来共进晚餐。
我介绍了一下我们的姓名和来意,并从少妇口中得知她是卢卡的妹妹。
我问:“卢卡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
“他去哪里了?”
“新墨西哥。”我失望的心想如果是出差或旅游的话,今晚恐怕是等不到卢卡回来了。
“他工作的总部在那里吗?我记得他十年前就是去的那里。”
“是的。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啊,那我们应该去新墨西哥找他的。当年他去那之前,信同他在东北旅游。他最近过的好吗?”我友好的问起男孩的近况,信从一进屋开始就一言不发。
“我也很想知道,但是他从没和我们通过信。”
“啊?那真可惜。”我对此表示诧异,因为听信的描述在我的印象里卢卡是一个对一切充满热情的年轻人,常年工作在外不与家人联系不像是他这样的人会做出来的事。
“那他的朋友呢?”
“他不与任何人联系,没有人有他的消息,也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尤其是当年。”
信突然发话,聊起了他与卢卡的那段旅途,妹妹也同他讲起卢卡临行前那段时间对家人是多么友爱,甚至聊起了卢卡小时候的事,话题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轻松愉悦起来。晚餐时,信拒绝了邀请,说想要在小镇上走走。
我们走在街道上,信又回到了原来那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丝毫看不出他对刚才的那场拜访有什么态度,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用他深邃而冰冷的双眸审视周遭的一切,我们一边走一边聊起了别的话题。我发现我的心思完全不在对话上,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素未谋面的男孩久久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这几天听到的关于他的一切像过电影一样一帧一帧的从记忆中浮现,闪过。我反复琢磨着妹妹方才那句话,随之,脑海里闪过的那些记忆又一股脑的涌回来,重叠在一起,不断地重复,浮现:十年前,春天,新墨西哥……我猛然想起卢卡家墙上挂的证书,证书上的几个词就像特写镜头一样清晰的映在我的眼前:物理系。模糊的概念逐渐清晰起来,我恍然大悟,不由得大叫出声:“曼哈顿工程!”信平静的看着我,显然他早就猜到,他的平静令我感到不适。我以为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了,但是我发现我的言语还在努力的骗自己,“不对,不对,计划只有三年,原子弹早就投了,二战早就结束了!他去哪了,他……”我感慨万千,长叹一声。星期五晚上的那种恐惧又向我席卷而来,不同于那天的是,在此刻我杂乱的心绪当中这种恐惧显得微不足道。当信发现世界上其实没有人会真正对一切报以纯粹的热情,他不远万里所寻求的答案只是一场镜花水月,他是不是又开始盘算他的归途,当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也无从知晓。我忽然感到我所做的一切是如此荒唐可笑。愧疚,无奈,释然还有好多难以言表的情感涌上心头。
回到旅店,信向我索要他交给我的信封,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副火柴盒,当着我的面把信封烧成了灰烬。我望着火焰,望着他眼中映出的火焰,那双眸子在剧烈的燃烧中竟依旧那么冰冷。晚风吹进窗户,捧起余烬中的尘埃,在微凉的空气中留下淡淡的烧焦的气味。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信已经不知去向了,我在桌子上找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勿念。我没有去找他,毕竟找也是徒劳,于是我独自乘飞机回到了伦敦。
之后,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我时常在梦里见到信描述中的那些美景,发呆的时候会想起或许此时此刻在天涯海角的某一处,一只失意的灵魂还在寻找着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