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14

那一天......

那一天,是2000年的一月31号,距离千禧年春节还不到一周。

   明轩打了个哆嗦,他把那穿了很久的厚棉袄使劲裹了裹,可刺骨的寒风毫不留情地继续拍打着他的脸,他暗自咒骂,脚步更加匆忙,去往火车站的路程头一次变得这么长。明轩身无分文,只有一张回家的火车票,还是凌晨发车,他现在什么心思也没有,只想快点回家,那个他厌恶已久的家。

  明轩在外地念书,一年也不回家几次。

明轩的家在一个破旧小城,其实也算不上城,只能说是小镇,那里到处都是牛高马大的玉米,春天没有油麦菜的那片生机盎然的碧绿,夏天荷花的那抹诗意飘飘的粉,秋天一地枯黄,没有生机盎然的感觉,冬天则更不必说。明轩讨厌家乡这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他喜欢富有活力的生活和不受拘束的日子。

  他连他父亲是一并讨厌的。明轩的爸爸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十几年前的一场意外让他变成了哑巴,不会说话在这个社会是一个很恐怖的障碍,于是他一直也没个像样的工作,只能天天给人家干点苦力,自从明轩上高中开始,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明轩上了大学,他爸爸也老了,因为年轻出力太多,现在浑身毛病,可还是坚持着在地里干活,见识不广也没钱,没有办法像别家爸爸一样开着车拎着大包小包食品去看儿子,每年就盼着过年那几天儿子回趟家来。

   那一天,是明轩自上了大一之后第一次踏上回家的归途,当时寒风刺骨,雪花也不识趣地随西北风朝着明轩的脸上劈,同时也向明轩父亲的小破屋发起猛烈的攻势。这位年近半百的老汉缓缓起身,擦了擦已逝老伴的照片,眼睛成了一条缝,心里想着:“老伴儿啊,儿子今天回来看咱了!”现实的残酷止不住他脸上的笑意,时光虽在他脸上刻下重重伤疤,但儿子要回家的消息,还是让他笑的仿若年轻了十几岁。他费力地下了炕,最近天下大雪,他的腿又不听使唤了......不过他可顾不得这些,毕竟在他心里,每年接明轩才是最重要的事儿了。他拿着一堆零钱和一把钥匙,披上他那件破得不成样子的军大衣,缓缓走出家门。

火车站离小镇的距离不近,明轩父亲却毅然选择了步行。多年的入不敷出让他不得不在这种小事上也精打细算。

   天下大雪,火车到站时间延迟了许久,明轩爸就那样一直坐在火车站的出站口,冻成了一座雕塑。他不断地用嘴哈气,企图让自己暖和一点,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膝盖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整整等了五六个小时,终于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出站口涌来,明轩爸缓缓站起来,抖了抖满身的雪,着急地张望着。

   明轩随着拥挤的人潮艰难地往前移动,他还没来得及朝前迈出一步,就已经被人潮挤到了前面,在这种鸡飞狗跳的场面下,他竟然生出了一种游子历经千辛万苦归乡的悲凉之感。

   明轩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父亲,黑黑瘦瘦,不高大,不笔挺,一看就是农村的受苦人。明轩爸也一眼认出了明轩,又瘦又高,干净利索,背着一个斜挎包,一看就是去城里念书回来的大学生。明轩艰难地拖着那个父亲粜了小半年玉米才得来的大号行李箱,极不情愿地挪到父亲面前。

   “你咋来了呢?不是说让你在家呆着吗,我自己回去,你咋出来了呢?我的话你是听不懂还是怎么地......”明轩责怪道,仿佛父亲的出场,就是为了给自己丢人,父亲看了看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想跟他说几句话,却一句话也没法说,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轩厌恶地躲闪了一下,却只见爸爸直接提起了他厚重的行李箱。“你直接拖着它不就行了,不知道下面有轱辘吗?还用这样费劲?”父亲没有反应,只见他又脱掉了自己的厚重的军大衣,笨拙地给明轩披到了身上。

  明轩无意间瞥见了父亲的手掌,上面的一道道沟壑,仿佛岁月的刻刀在他手上做的实验,斑驳的老茧已让明轩不忍直视。爸爸都多老了啊!才刚一年没见,父亲的眼神已经浑浊不堪,脸上的痕迹已经越来越明显,时间毫不留情,让一个几年前还身强力壮的男人变得如此矮小,黑瘦,弱不禁风。也不知道是不是天下大雪的缘故,父亲的头发好像也白了许多。明轩突然涌起一丝的心疼。

  明轩在父亲后面走着——他也习惯了这样。

  父亲的背驼的厉害,左肩和右肩极不平衡,左肩略高一点,生活的重担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步履有些蹒跚,踏在雪地上的脚印深浅不一,明轩看了看自己,身高将近一米八,身体虽然瘦弱但不至于虚弱,他又看了看爸爸,走路都有点困难——腿拐着。

  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他也是这样静静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在田间摘花摘草。他记得那时候的爸爸十分强壮,十分高大,戴着一顶草帽,手里拿着斧头......那时候的他,调皮捣蛋,却一刻也离不开爸爸。

  他又抬头看了看现在的爸爸,比自己矮,自己快走几步就能赶上的爸爸。他的泪水喷涌而出,他终于忍不住了,在雪地里嚎啕大哭:“爸!你把行李给我,我自己拿,棉袄你快拿去穿!”

  哭声淹没在纷飞的大雪里,父亲还在自顾自地往前走着,雪花一片片落在他单薄又瘦小的身上。

  父亲许是没有听见吧。

  成千上万条短信,也仅仅只能将心的距离拉近一厘米而已。如果太思念,就去见一面,舟车劳顿,一路颠簸,只为把心拉的更近一点。过去的人没有汽车,更谈不上飞机,但是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图个心安。明轩突然明白了这一点,他也突然想起,自己早已许久没有这种心安了吧。也许是时间的打磨擦平了年轻的棱角,也许是岁月的流逝洗刷了无知和懵懂,那一瞬间,明轩好像突然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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