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讲的是一个关于艾滋病的故事,不喜欢的同学请就此打住。
王钰是我接触的很多的同志当中的一个,却是唯一一个因为艾滋病而被我认识的人。
几年前我曾经参加了一个防艾志愿者协会,在那里我认识了形形色色的艾滋病患者,最小的是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儿,他的妈妈抱着他坐在角落里拿着奶瓶给他喂奶,眼睛里是满满的遥远。最大的是60岁,老年得子却是个同志,在外面染上了病,自己不知道,回家之后流鼻血……
那是12年的元旦,传说中世界末日后的第六天,24号吃过晚饭的时候我和姚明止说:“如果明天没有世界末日,我就和你去。”
当时姚明止和我说:“你还有个世界末日可以盼,他们每一天都是末日。”其实,我已经决定要和他走了。
在新年的第一天,我走进广州市某区的一幢半旧小区的一个房间,小小的客厅里围坐着七八个人,还有几个在一块小声交谈,除了几个志愿者之外,都是艾滋病患者,似乎有点奇怪我和姚明止的关系,姚明止和大家说了声新年快乐,去找椅子,又给我倒水,这里的条件很简陋,椅子已经没了,我说:“你坐吧,大家随意。”
他朝其他人说:“边瑾是记者,过来帮我们办宣传报纸。”
厅内人对我的到来表现了欢迎,便让我坐到他们那一堆里去,我拿出录音笔,说:“姚明止让我来的,大家有什么故事给我说的吗?这样,先说点我的故事吧。从我和这家伙认识开始……”
数人静了片刻,我笑着说:“我的故事完了,你们谁先开始?”
“我吧。”一个男孩说:“我先说。”
我嗯了声,那男孩说:“你叫我小军就行,我感染上这个病,是因为我吸毒,不过现在戒了……”
我开着录音笔,静静地听着,小军的故事说完,其他人都不怎么说话了,我听到的都是比较消沉的东西,小军父母离异,小时候跟着一群流氓混,十二岁就被带坏了,开始吸毒,和几个好哥们共用一个针管,我说:“那现在呢?是什么令你戒毒?”
小军的神情有点茫然,想了很久,说:“都是志愿者帮我的。”
“朋友。”我说。
小军笑了笑,说:“朋友。”
一个男孩说:“可以单独谈吗?”
我知道他们有些人还是不太敢说,征求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收起录音笔,说:“当然可以,来,我们到这边坐。”
他长得很帅很精神,主动和我握手,笑道:“你是北京人吗?长的蛮帅。”
我道:“内蒙古的,我姓边,怎么?”说着和他握手,那人自我介绍道:“你叫我林哥就行,我叫林小乐。”
我有点意外患者里也有像面前这人一样,阳光乐观的,那男的又喊道:“钰钰!你给我过来!”
听起来像是在叫一条狗,另一个男的面容清秀,但是很结实,在饮水机旁接水喝,唔了声,看样子也有三十来岁了,过来陪他坐下,说:“你叫我阿钰就行,小弟今年多大了?”
我道:“我93的,你俩……都是?谁先开始说?”
林小乐说:“他是志愿者,生病的是我,我正在给他物色一个靠谱的,等我死了能陪他过过日子……”
阿钰拍他恋人的脑袋,怒道:“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少说这种话!昨晚上还没修理够你?”
林小乐猫一样地坐在高脚凳上,笑着晃来晃去,我说:“怎么听起来像是我亏本啊。”
林小乐和阿钰都大笑起来,阿钰又道:“边瑾是直男。”
我怔了一下,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打开录音笔,林小乐说到他和阿钰认识的故事,俩东北小伙的生活就是一本平平淡淡,没有什么狗血的流水账,他俩都30好几了,原本两人也是计划着在一起的,后来因为工作原因,彼此分居两个城市,有次吵架了分手,林小乐便出去419,结果染上了。后来兜兜转转一段时间,阿钰知道了这事,便让他到广州来,两人依旧在一起生活。
距离林小乐得病也已经过了将近十年,艾滋病的发病率是每过一年便增加不少,最后他说:“我就担心一件事……”
“你膈应人不!”阿钰又教训道:“我自己的人生,自己会安排,保证过得好好的。”
“好吧。”林小乐无奈道。
我受不了这一对,被说相声般逗得既心酸又想笑,说:“好好过,不容易的。”
我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人来了一个又一个,我那天接触的东西,快等于一年里当记者所面对的苦难,我听了很多的“后来”“后来”“然后”,我不能同感,只能频频点头,这活儿果然不好干,寻常人听一点估计就受不了。
第二天打飞的回到北京,辗转又回了内蒙。我把听到的故事一一整理成了几百字的小故事,一个个码在我的电脑一个叫“艾你”的文档里。然后又投入了昏天黑地的工作中,接近年底,铺天盖地的热点新闻等着我去发掘,但归根到底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接连不断的电话催着我一趟一趟地往车站、车祸、车流里跑。
腊月初七,我刚放下手里的电脑,手机屏幕上就显示着姚明止的名字,“帮我跑趟广州市第x医院,我现在在南京,这里有个小孩子刚确诊,闹自杀。”我明白,那个数字意味着那天见到的人,有一个或几个要走了。
腊八早上十点,我推开了314的房间,有人转过身看向我——是阿钰。
林小乐是我最不希望来帮忙处理后事的人。但是,不是他又会是别人,凭什么我这样希望。
我冲阿钰笑了笑,他也冲我笑,起身接过我手里的花,放在了床头。我这才看到病床上的人,林小乐完全瘦脱了形,头发掉了很多,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但没有很丑,就像是化了病妆的明星一样。他扯起嘴角:“小弟,是你来了。”我坐在椅子上,握了握他的手:“是我,姚明止忙着去拯救未成年少年呢。”
我和阿钰聊了几句又出去护士站问林小乐的情况,“两年了,差不多,入院不到五天,已经出现了持续性腹泻,怕是……”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说下去了,穿着白大褂的小护士轻轻地和我说:“你是他的前任吗?不会是被你伤了才染上病的吧?!”
我瞪着眼看她,这就是人间,你的生老病死都只是别人口中的八卦谈资,尤其是艾滋病人,在别人眼中总是肮脏和乱交的代名词。
她给我个鄙夷的白眼,语气刻薄了很多:“敢做不敢认啊!等人死了才良心发现,嘁!”说完,踩着白色的护士鞋向里走去。
动用一切关系搞死她!!!我心里不断叫嚣着这个想法。
然而,在我接到到姚明止电话时,这个想法就破了。毕竟,这里是唯一接纳艾滋病人的医院。姚明止在电话里给我说了一个很长名字的殡仪馆,又说了几个挺熟悉的名字,又说给我发了邮件让我注意查收。我挂了电话,打开邮箱,是一份类似于安排后事的注意事项。
腊月二十八我从殡仪馆回来,买了饭准备回病房,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林小乐的笑声,笑声伴随着咳嗽声说:“对不起。”
阿钰上前去,亲了亲他的脸,又在他额头吻了吻,说:“没发烧吧。”
林小乐摇了摇头,阿钰示意林小乐朝里面挪点,低声说:“我先睡会儿,困死了。”
林小乐伸出手臂搂着他,阿钰袜子也没脱,拉过被子盖着,枕在林小乐的手臂上,侧过身搂着他的腰,俯在他肩前就这么睡了。
林小乐又说:“下辈子我们还能在一起么?”
阿钰静了许久,而后道:“这个问题你上辈子就问过了,宝贝儿。能,下辈子还在一起。”
两人没有再交谈,在黑暗里睡着了,耳畔响起遥远的鞭炮声,时起时停,冬夜的雾气在玻璃上蒙了朦胧的一层。
以后几天,林小乐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会睡一整天。
年三十,我买了饺子给阿钰和小乐送去,在病房里坐了没多久,林小乐仍睡着,我和阿钰简单聊了几句,我知道他有些难受,甚至能感觉到他言谈中流露出来的难受和对死亡的恐惧。
其实谁不是呢?区别只在于是早一步还是晚一步,每当我看着输液瓶的点滴落下时,就忍不住会想,以后当自己老了也将迎来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到了那时,坐在病床旁送我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的又是谁。
活着是个或漫长,或简短,或快乐,或心酸的旅途,但不管经历了什么,有什么愿望未竞,最终都总要死的,林小乐也只是先走一步而已。
年初一,林小乐醒了一次,手勉力抬起来,阿钰知道他要做什么,遂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林小乐的嘴唇动了动,阿钰辨得出那唇形,是“我爱你”。
“我也爱你。”阿钰说。
年初七,女娲造人之日,早上九点一刻,林小乐死了。
冰冷的躯体躺在病床上,医生检查完,阿钰牵过被单,蒙上林小乐的头,被单下露出瘦得剩下骨头的两只脚,阿钰躬身把尸体推进太平间里,说:“下辈子见,小乐。”
护士拿来单子让家属签字,阿钰又穿过走廊去办各种手续。下午一点,殡仪馆来取尸体,化妆,联系不上林小乐的任何家人,阿钰把他的尸体送到殡仪馆,说告别仪式简单点,叫几个朋友来看看就行,他打电话给姚明止,姚明止也回不来,但有几个林小乐生前的朋友来了,大家看着丧葬师给林小乐化妆,给他穿上新衣服。下午四点送进火葬场,买骨灰盒,阿钰自己在外面拿号等骨灰,
全程自己处理,我想要帮忙,阿钰说:“小弟,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我想亲自送他走。”我只好作罢,看着他给爱人送去最后的照顾。
拿到骨灰之后阿钰又去林小乐的家,收拾他的遗物,发现了他放在信封里的遗嘱:“阿钰,我想活下去,靠我自己的努力,十年后拿我赚到的所有钱给你买车买房,让你过好生活。但现在看来可能不行了,这里有一点钱,不多,买不起什么,但也是我的所有,请你不要嫌弃。”我知道那个文档里的人都会一个又一个地离开,直到有一天,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但是我却始终不能把那些文字在任何的报纸上发表,心口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一样疼。
“我不难受,早就有准备了,所以当时甚至没有哭。”后来,阿钰和我成了负责内蒙地区防艾工作的志愿者,一次我们聊天时他和我说:“我在广州办手续,准备后事,一路走下来心里都很平静。直到回重庆以后,春天在洋河体育场外……”
那天阿钰把工作要的报告写完,给领导发到邮箱里去,下班后整理手机里的照片,发现了一直没看到的林小乐的自拍,照片上的他脸色苍白,脸颊瘦削,脸上带着快乐的笑容,王钰站在他背后,侧着身洗裤子。转头时正笑着要朝他说什么。
王钰看到这张照片就想起和林小乐在一起的这些时间里,居然没有一张合照,唯一的合照还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
他下了轻轨,慢慢走回家去,那天春雨纷飞,把整个山城都笼罩在雾霭沉沉的灰蓝色天幕下,洋河体育场里正在清理草坪,万物复生,新芽破土的季节即将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