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在外面待了几年,回到家很高兴,每天看书下棋,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八月初三,贾母八十大寿。从七月二十八开始,到八月初五,宁荣两府一块开宴,宁国府请官客,荣国府请堂客。二十八请皇亲,二十九请都府督镇及诰命,三十请诸官长并远近亲友及堂客,这三天接待外来客人。从初一开始到初五请贾府中人,初一是贾赦,初二是贾政,初三是贾珍、贾琏,初四是贾府整个家族的家宴,初五是管家赖大、林之孝。从七月上旬,送寿礼的人就络绎不绝。所有贺礼,贾母过目,凤姐负责收。仅围屏就有十二架,上面有满床笏,有百寿图。南安太妃和北静王妃来拜寿,贾母命黛玉、湘云、宝钗、宝琴出来,本府姑娘只叫探春出来陪着。坐了没多久,南安太妃和北静王妃都告辞了。贾母八十大寿,本应热闹非凡,但却有一丝悲凉之意。
因给贾母做寿,尤氏白天招待客人,晚上陪着贾母,帮凤姐料理事务。这天晚上,她服侍贾母吃完饭,到凤姐房里,凤姐还在收礼。尤氏问平儿:“你奶奶吃饭了吗?”平儿说:“她吃饭岂有不请奶奶的?”尤氏说:“那我到别的地方找吃的吧!”到了大观园,正门和角门都还没关,尤氏命小丫头叫值班女人过来。丫鬟进去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尤氏说:“你把管家女人给我传来。”丫头再去,到二门外看到两个婆子正在分东西,说:“东府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问话。”这两个婆子只管分东西,说:“管家奶奶们散了。”小丫头说:“那你们去传。”婆子说:“我们只管看房,不管传人,你要传人找别人传去。”小丫头说:“你们可反了,你哄那新来的?素日你们不传谁传?这会打听了体己信,赏了哪位管家奶奶东西,你们狗颠儿似的传去了,链二奶奶要传也这样?”两个老婆子恼羞成怒,说:“扯你的臊!传不传和你不相干,你老子娘在那边比我们还更会溜呢!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的事。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还早呢!”丫头气白了脸,回去给尤氏回话。尤氏已经进园来,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地藏庵的姑子正说故事。尤氏说饿了,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与尤氏吃。小丫头找来,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出来。尤氏听了,冷笑说:“这是两个什么人?”大家听了,怕尤氏生气,忙劝说:“没有的事,必是听错了。”姑子笑推这丫头说:“你这孩子好气性,那糊涂老嬷嬷们的话,你不该来回才是。咱们奶奶万金之躯,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咱们哄她欢喜一会儿,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人说:“好妹妹,你且出去,我打发人叫她们去。”尤氏说:“你就叫这两个婆子来,到那边把凤儿叫来。”姑子笑说:“奶奶素日宽洪大量,今日老祖宗的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尤氏说:“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不依,且放着就是了。”说话间,袭人早遣了丫头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她虽不管事,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听了这话,忙来怡红院,一面飞走,一面说:“气坏奶奶了,可了不得,我们家如今惯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且打她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日算帐。”尤氏见了她,笑说:“周姐姐来评个理,这早晚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芽儿也没有。”周瑞家的说:“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她们,说这几日事多人杂,一晚就关门吹灯,不是园里人不许放进去,今儿就没了人。奶奶不要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她个臭死,谁叫她们说各家门各家户的话!我已经叫她们吹了灯,关上门了。”正乱着,风姐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说:“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己吃吧!”
这时,周瑞家的便出去了,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又说:“这两个婆子就是管家奶奶,时常我和她们说话,都似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大奶奶脸上过不去。”周瑞家的挑唆凤姐,但凤姐比较清醒,说:“既这么着,记上两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或打或饶,随她去就是了。”凤姐处理得很得当。周瑞家向来和这两人不睦,她自做主张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林之孝家的来了,尤氏过意不去,说:“我不过是找不着人,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叫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经撂开手了。”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回去。她走到侧门,有两个小孩哭哭啼啼来找她求情。林之孝家的说:“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你娘吃酒混说,惹出事来,我怎么去讨情。”这两个小丫头一个劲地哭,缠的她没办法,说:“糊涂东西,你们放着门路不去,却缠着我。你姐姐现在给了大太太的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说,什么完不了的事!”这个矛盾就交到邢夫人那儿了。凡贾政这边有些体面的人,那边各个都虎视眈眈,这费婆子倚老卖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骂乱怨的出气。如今贾母庆寿这样大事,干看着人家逞才卖技办事,呼么喝六弄手脚,心里早已不自在,指鸡骂狗,闲言闲语的乱闹,这边的人也不和她较量。如今听见周瑞家的捆了她亲家,越发火上浇油,仗着酒兴,隔墙大骂了一阵,便来求邢夫人。邢夫人自讨鸳鸯得了没趣后,贾母越发冷淡她了,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要见姊妹,贾母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心里早已怨忿,只是使不出来。这帮小人背地里造言生事,调拨主人,先时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凤姐,说凤姐哄着老太太喜欢,作威作福,辖治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告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邢夫人是铁心铜胆的人,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因此着实恶绝凤姐。邢夫人再懦弱再糊涂,她也是婆婆,她有权对凤姐说不,所以凤姐再刚硬,她不得不在邢夫人跟前服软,这是宗法制度决定的。
邢夫人在众人面前,向凤姐讨情,说:“我听见昨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家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的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倒先折磨起老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且看老太太,竟放了她们吧!”邢夫人很愚蠢,但这次她作恶却非常聪明,这番当众求情非常毒辣。其一,邢夫人是凤姐的婆婆,她还向凤姐求情,她是以求情为由,在贾府大造凤姐不孝公婆的舆论,而且求情时还赔笑,口称二奶奶,给人造成凤姐在婆婆跟前张狂的印象。其二,邢夫人指责凤姐作威作福,她不说婆子有错应罚,偏说二奶奶生气捆了婆子。其三,邢夫人故意拿贾母八十大寿说事,话外之音是凤姐不尊重贾母,不继承贾母惜老怜贫的传统。其四,邢夫人跟凤姐讨请,绝对不守着贾母,因为贾母是凤姐的护身符。其五,邢夫人对凤姐求情,必须得很多人在场,因为求情并不是目的,大造舆论让凤姐没脸才是她的目的。果然一向伶牙俐齿的凤姐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胀。聪明过人的凤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婆婆处心积虑的当众让她没脸,更绝的是邢夫人不给凤姐解释的机会,说完上车就走。凤姐还被王夫人责问:“你太太说的对,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她为是。”凤姐越想越难受,灰心悲痛。贾母知道了,说:“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老太太这是护着凤姐,但这对凤姐的伤害已经造成了。
第二天继续看戏,贾母看到族里来了两个小女孩儿,喜鸾和四姐,两人长得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贾母很喜欢就叫过来,说:“我们家这些人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这两个小女孩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她们,我听见可不饶。”贾母要传令下去,鸳鸯说:“派婆子去说,他们不听,得我亲自去说。”鸳鸯进了大观园,尤氏听了鸳鸯讲老太太的这番话,说:“老太太也真想得到,我们这些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她。”李纨说:“凤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了。”鸳鸯说:“还提什么凤丫头虎丫头呢!她也可怜见的。虽这几年没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难做,若没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咱们家新出来的这些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样才好,稍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嚼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鸳鸯这番话说明在贾母隆重、欢乐的八十大寿,到处是矛盾,到处是争斗。探春说:“我看我们家倒不如小人家,虽寒素些,但娘儿们欢天喜地。我们这样的人家,外头看着千金万金小姐多么快乐,殊不知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探春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感到很郁闷。宝玉说:“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我常劝你别听那些俗话,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尤氏说:“谁都像你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说:“我能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笑说:“又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姊妹们都不出门?”尤氏笑说:“怨不得都说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说:“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笑说:“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都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尤氏笑说:“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不出门?”说的喜鸾低了头。
鸳鸯回来,只见角门虚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鸳鸯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人,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都不理会。因要小解,下了甬路,寻微草处,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定睛一看,鸳鸯看准一个穿红裙子,高大丰壮身材,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她和别的女孩儿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便笑说:“司棋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没个黑家白日的只管玩不够。”鸳鸯戏语叫她出来,谁知她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了,生恐叫喊起来,使众人知道就不好了。素日鸳鸯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双膝跪下,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为何,忙拉她起来,笑说:“这是怎么说?”司棋满面红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个人影儿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忙问:“那个是谁?”司棋又跪下说:“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说:“要死!要死!”司棋又说:“你不用藏着了,姐姐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说:“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说:“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人就是了。”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金姑娘已出去了,上锁吧!”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便接声说:“我在这里,且略住手,我就出来。”司棋只得松手,让她去了。鸳鸯无意中撞见司棋和表弟潘又安幽会,埋下傻大姐捡到绣春囊的伏线,带来更大风波查抄大观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