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乡院子里的花》(2019/11/28)

        几日前,三叔突然跟我在微信上发来消息,关于小时候祖父去世前最后一个生日的影像。

        视频里的我才刚到家里冰箱的一半高,那时我连想拿一些冰箱里的食物,都得踩在椅子上才能办到。

        转眼间,我已经是一个身高一米七六的男人了。时间一晃而过,十几年宛如一日。

        视频里的我,在费尽心思把买给祖父的生日蛋糕的蜡烛摆成一个好看的样子后,转头跑向祖父躺着静养的卧室,想让祖父看看我摆的好不好看。

        可惜祖父的身体已不能满足我当时那个小小的心愿,他已经连坐起身这个动作都需要家人帮助才能完成了。

        出于对小孩子的保护,所有的家人都对我隐瞒着祖父的病情。而我那时只天真地一心希望他尽快好起来,这样就又可以蹬着自行车,载着我去周围转一转。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的自行车骑的非常稳,坐在上边只觉得风轻轻吹过,却似乎没有任何的颠簸。

        在他病情还不严重的时候,他经常载着我在居民楼周围转。那时小区的对面还是一望无尽的麦田,未成想十几年后这里是紧邻西安新市中心的地段。

        沧海桑田我未曾见证,但荒郊野岭化作高楼大厦,在我并不短暂也并不长久的人生里,倒是看了个够。

        祖父的病情约莫是在我出生的第二年被确诊的,虽然那时已经太迟,但尚不算严重。父亲他们三兄弟,我父亲是祖父的长子,我又是孙辈里第一个出生的。可想而知,对于我的出生,祖父有多么欣喜。

        祖父是个十分传统的西北农民,骨子里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有鉴于此,母亲曾经在怀着我的时候,和父亲一起跟祖父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父母在确认我的性别是男孩后,回到家跟已经搬来西安,与父母同住的祖父祖母说,母亲怀的是个女孩。

        祖父当时正在吃饭,当即把碗往桌上重重一顿,半响,说要不生下来后悄悄带回农村养,然后母亲再生一个男孩出来。

        看着脸色越来越差的祖父祖母,父母忙解释道这只是个玩笑,母亲怀的是男孩。

        每次想起这件事,莞尔之后,不仅慨叹,幸亏我是个男孩。若是女孩,或许就要从小生活在全中国最贫困县之一的农村了。

        人生当然没有那么多如果,祖父在我心中更多的还是一个美好的印象,而不是某个活生生的封建思想残余的案例。

        更多的时候,祖父体现出的,是一个思想进步、充满慈祥的样子。由于父母经常忙于生计养家,平日里抚育我的责任就落在了父母两家老人的肩膀上。

        在那段日子里,祖父对我产生的影响,也许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完全意识到。

        在他的臂弯里,我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要做一个有文化的人。坐在他的腿上时,他又会抚摸着我的头,跟我说要爱国爱党,跟我说毛主席是最伟大的人。在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又指着家里墙上贴着的那张小小的世界地图告诉我,哪里是中国,这里是哪个国家,那里又是哪个国家

        周围人都说,我遗传了很多祖父的性格。这其中最明显的地方之一,就是我性格里的那份“不着不急”。

        祖父是个慢性子,即使是在当兵的岁月里,他连吃饭的速度也不曾变快多少。用他自己的话说,幸亏他是部队首长的警卫员,“跟首长一起吃的小灶”,否则那个物质困难的年代里,他恐怕会“饿死在队伍里”了。

        前几年青海玉树地震,坐在电视机前,我和母亲都感慨这么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旦地震,救援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而祖母则在旁边打断我们的感慨,说:“这就是你爷爷当年当兵服役的地方。”

        后来我曾经翻出过家里那本厚厚的相册,找到了祖父当兵时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整张脸还不像后来那样宽阔,而是一副年轻西北汉子刀削一般的面庞,背后斜背着一杆枪,骑在高头大马上,显得英武不已。听祖母和老家老一辈的亲戚说,祖父当年参军入伍,刚一进部队,就因为懂一些文化知识加上脑子灵活,而被部队的首长一眼看中,选为了警卫员。

        对于他当兵的那段经历,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我因为太小而没有了解太多相关的事情。连他有哪些战友都不知道,即使是其他家人,也对这些的了解跟我一般无二。

        因而,我也只能将这份遗憾留在心里,对着家里摆放着的祖父当年获得的那些荣誉与他自己收集的物件发愣——那个摆在祭奠祖父的相片旁的长方形盒子里,大概有十枚左右的各类勋章,有些是他自己获得,有些是他从别人那里收集而来。只可惜这些勋章背后都有什么样的故事,已成了一个永远的迷。我对这些勋章唯一的印象是,小时候每次把玩他们之后,祖父都会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收好,还要提醒我玩的时候不许弄丢了。

        从部队退伍后,祖父成了周围几个村子唯一的供销社的职员。过了些年,他从那里辞职回家。辞职之后,他回到家跟祖母认真说的头几句话,就让祖母哭笑不得。

        他说我这下也不在外面跑了,就在家里跟你一起种地,不过我可事先跟你说好,早上起床你不能催我下地,我吃早饭的时候你也不能催,不然我会噎住。后来,听祖母说,那段时间每天早上,村里的其他人都已经下地干活了,爷爷才不着不急的吃完早饭,扛起锄头下田。祖母是村里出了名的急性子,别人扛着铁锨下地时,祖母或许已经喂好了鸡,给地里浇了几桶水了。祖母是这样的性子,自然也跟祖父生了不少气。以至于爷爷去世后,看着我逐渐长大成人的祖母,经常在我慢慢悠悠吃饭时叹气说,你真是你爷爷的孙子。或者又说,你这个大小伙子,在慢性子这一点上,简直跟你爷爷是一模一样。

        诚如祖母所说,我也是个十足的慢性子。而且这一点也确实得归功于我的祖父,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每次吃饭,祖父都会反复在我耳边念叨,吃饭要细嚼慢咽、坐下来慢慢吃之类的话。每次出去玩,去爬土坡的时候,祖父也是交待我慢慢往上爬。过马路的时候,总是让我慢一点走,多看看周围的车。也许我天生是慢性子,但祖父这些反反复复的叮嘱,总也在我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影响。

        如果说还有什么后续的话,那就是当我跟我们家那位确定关系后,跟我祖母描述我和她之间的相处时,我不假思索地跟祖母说,我跟她之间的相处就像你和祖父之间一样,都是一个慢性子和一个急性子搭在了一起。祖母当时只是笑,继而就是拉着我的手跟我反复的说,祖父当年是有多么的慢性子,弄得她这种急脾气有多么上火。言语间,仿佛祖父才刚刚离开这个世界。

        祖父虽然是慢性子,但当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却又显得比祖母还要急性子。他总是不放过一切可以陪伴我的机会与时间。我不想去幼儿园时,他会哄着我去,答应我放学一定站在幼儿园的门口接我。他也真的说到做到,从未有一次延迟。每次放学,我都能看到他站在幼儿园门口的身影,高大而笔直,宛若站岗的哨兵。他也总是不厌其烦的满足着我的那些小小心愿。比如我希望把家里的玩具都整齐摆在阳台下,他就会在幼儿园放学前,将它们提前摆得整整齐齐,等我回来时给我一次又一次的惊喜。

        祖父尤其爱干净,即使是多么艰难的环境里,他都没有改变过这一点。我的老家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干旱是那里的日常。为了收集宝贵的水资源,当地人经常想尽各种办法收集一切雨水。即使是在前些年,当地依然还有在各个村庄里卖水的生意。干旱之重,可见一斑。那样艰苦的条件中,个人卫生是很难保持的。可是祖父却出乎意料的爱干净,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利落、清清爽爽。不止是他这样,在他的影响下,父亲他们三兄弟也是如此。对我,就更是如此。这一点对我的影响尤为巨大,后来在我身边总是有人说,你也太爱干净了,是不是有什么洁癖。而每每有人这么说的时候,我就总会想,这可是祖父教会我的东西,也是我那个贫苦又干旱的家乡留在我身上的痕迹——也许很艰苦,但一定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祖父还是个爱花的人,他的身上有一种西北地区特有的对美的追求。即使是在那样一个干旱的地方,祖父仍然和祖母一起,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包括院子本身,也体现着祖父内心的细腻。在那个物质条件极度艰难的年代里,祖父努力盖起的这个小小的四合院,被公认为村里最漂亮的一座院子。据老家的亲戚说,当年院子盖起来后,许多乡亲都夸这院子盖得真美。祖父去世后,每当说起那个院子,祖母就会跟我说,院子里种了些什么花草,花开的时候有多么美。仅是我记忆里祖母说起过的院子里的花草,就有玫瑰花、月季花和芍药。祖母说,院子里还搭着葡萄架子,夏天的时候,葡萄就爬满了架子,那个景色又是多么的美。

        那样干旱艰苦的地方,连牲畜的粪便都比别的地方干燥许多,祖父竟然还能想尽办法在院子里的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养一些花花草草。而每当祖母描述这些时眼睛里泛起的亮光,都让我暗自猜测,或许这正是当年祖父吸引祖母的地方,也是让祖母念了他一辈子的原因之一。当过骑着高头大马的威风凛凛的警卫员,又能有如此细腻的爱花懂花的内心,我想这样的男人即使放到现在,也一定会有女性青睐。

        知道祖父去世的消息,是在我六一儿童节成为少先队员的那一天。那天中午,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已经回到老家的爷爷。但是接电话的祖母哭着跟我说,祖父已经去世了。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这一事情,我还想着等我放假回到老家,当面跟爷爷说我成为光荣的第一批少先队员的事。

        然而,等我回到老家时,那个祖父和祖母生活了半辈子的院子里,精心栽培的花草不在,只剩下光秃秃的花坛,夏天会爬满架子的葡萄与架子本身也都消失不见。我跑遍了整个村子,试图找到任何爷爷还在的迹象。也许他正蹲在地里跟其他老人聊天,也许他正在村子的后山上,也许他正在院子的哪个厢房里悄悄躲着我,想给我一个惊喜。然而,我始终都没有找到。

        终于,我明白,祖父确实已经走了。不会再在放学的时候来接我,不会再在我跟父母闹脾气时袒护我,更不会再把我抱在怀中跟我慢慢说着那些传统中国朴素的家国观念。

        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再也不会回来,

        多想告诉祖父,我取得了什么样足以让他欣慰的人生成就,找到了一个长得什么样的贤惠姑娘做我的终身伴侣,又只身离家来到了多么遥远的地方追寻我的人生理想……

        但是这些,我却都已经无法传达给他了。

        正是在这样的一场又一场分别里,我们懂得了珍惜。

        就像祖父种的那些花,因为祖母的珍惜,最终开在了祖母的心里。只要牢牢记住它们开放的样子,那些花就永远不会枯萎。只要珍惜那些对你而言重要的人,好好记住他们的音容笑貌,那些人就永远不会离开。

        在不断地分别中懂得珍惜,在反复地回忆里学着成熟,在多么艰难困苦的时候都不放弃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和对自己一定要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要求,然后用尽全力去把握往后余生里值得珍惜的一切,直到我们自己也迎来与这个世界的分别。

        所谓人生,所谓生与死,或许就是如此。

        【全文完】

封面图:

万里漂泊前,最后一次回故乡为祖辈上坟时,站在山岗上拍下了这张照片,下一次回乡上坟,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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