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用乐华和大文两个初中生学习国文的故事,串起了全书所有的内容。其中每一个章节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故事。
第一章《“忽然做了大人与古人”》讲的是两个小伙伴在预习国文时遇到了问题。他们看不太懂鲁迅先生的《秋夜》,于是便求助于乐华的父亲枚叔。
枚叔当过国文老师,有一定的文学功底。在书中,他这样讲道:
鲁迅所写的是晚秋的夜,所以文中表现出萧瑟的寒意、凋落的枣树、枯萎了的花草、避冷就火的小虫,都是那时候实在的景物。他对着这些景物,把自己的感想织进去,就成了那篇文章。
景物是外面的经验,对于景物的感想是内部的经验。
晚秋夜间的经验,你们是有了的,可是因为平常不大留意,在心里印得不深。至于对于景物的感想,那是各人各异的,小孩子所感到的当然不及大人的复杂,即同是大人,普通人所感到的当然不及诗人文人的深刻。
你们方才说看不懂鲁迅的《秋夜》,就是经验未到鲁迅的程度的缘故。
枚叔指出的“外部经验”和“内部经验”,对应的是散文中“景物/事物的描写”和“感情的抒发”。写作,可不就是自外而起,又由内而发么?
外部的景物,人人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但相同的景物在不同作者的笔下呈现不同的画面感,这倚赖作者本人的观察力和文字功底。
而内部经验,更是因作者的背景、经验、学识、思考的不同而呈现更大的差别。
换位思考,如若自己要写好这一类的散文,一方面要多读经典,学习他人的内外部经验;另一方面也要细心观察自己的生活,勤思考,形成属于自己独特的“内部经验”。
乐华和大文听到枚叔的讲解后,若有所思继续预习起来。不料又遇到一段更加难懂的话: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鲁迅《秋夜》
对此,枚叔是这样解释的:
像这节,全然是写作者那时个人的心境的,是纯粹的内部的经验。我们除了说作者自己觉得如此以外,别无什么可解释的了。
确实,他们读不懂,我自己也是半懂不懂。因为,这是纯属于作者个人“内部经验”的描写,读者只能想象自己置身于那个场景中去体会;至于是否能体会到,又是否正确,就无从得知。
那么,鲁迅先生为何而笑?为何四周的空气也在应和地笑呢?对于这两个问题,书中的枚叔并没有给出解释。
大概是因鲁迅先生对某个问题有了答案,或者是有了某种坚定的信念,故露出了笑容,且笑出声来。
作者描写四周空气似乎在应和自己,更显示作者认为自己心中的信念是正确的,必会得到他人的认可和拥护。
在作者的笔下,所有的景物,包括天空、枣树、星星、花草、空气、小飞虫都似乎有着自己的想法、性格和态度。这种拟人化的手法形象生动,富含寓意,值得自己好好揣摩和学习。
但真正的寓意是否如许多解析中所言,是否象征着作者对当时黑暗势力的暗讽,对枣树战斗精神的颂扬?答案却不可知。
我想,经典的作品之所以为经典,还是在于“内部经验”的独特性和深刻性。那种流露于文字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境,令人遐想和深思。
附录:鲁迅《秋夜》全文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
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
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䀹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䀹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立即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了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