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仍复少年模样，弹指业已满头苍雪。
菩提覆霜，小酒馆前熙来攘往。比川盘起一腿坐在玉龙雪山脚下一处别馆的飘窗上，隔着一层罗纹纸般薄薄的窗玻璃，垂眸俯视着促狭小巷间川流不止的行人。
胃里窜起一把焦躁的业火。
密实的窗玻璃照不出比川的脸，他本人也记不太清自己的模样，但还能勉强记得自己打娘胎里滚出来，意外地活了多少载。
大概七十六年了。
可是比川有一缕神识，清晰地告诉自己只有十七岁。他反复向身边的人求证，自己到底是不是七十六岁。
“我明明只有十七岁啊？”
“……你七十六，心态倒是健康。”旁边的女人边大嚼特嚼着什么边调侃道。
“你是不是在骗我？”
“骗你干啥？”
比川颅内激烈地回闪着这辈子看过的阴谋论影片，猜疑这些老熟人是不是在自己身上策划着一起阴谋，是后来化去了自己的记忆？还是打一开始自己就被布入了一场局？这些念头一闪即过，迫得比川好笑地皱了皱鼻梁上的皮。说到底他就是个啥也无可图的普通人。
但不甘心。女人的回答越是斩钉截铁，比川越是感到沉郁压迫。而心里越是惊澜四起，表面上就越要云淡风轻。
比川微微向前躬身，很自然地超过了与自己并排坐着的女人，侧过头带些许审视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斜乜着她，
“你就是在骗我吧。”
女人手里攥着薄皮的红石榴，毫不费力地抠出一串石榴籽，接上比川那忽视不得的目光，强压下几欲挑起的左眉道：
“……你照照镜子。”
“我看不清自己的脸，你的脸也看不清。”
“成吧，”女人丢了石榴，拍拍手从飘窗上跳下来,“你也快别坐飘窗上了，小心着凉。”
后又瞟了瞟手表，补了一句“而且也快开饭了……啊，我天，那个家伙又开始唱《喀秋莎》了，他还吃不吃饭了，啊？！比川别乱跑，我待会儿就来。”女人说罢别好头上淡紫色的燕尾帽往一个方向疾步走去。
一曲喀秋莎唱得高昂激越，配合着吊死鬼般嘲嘲哳哳的嗓音，折煞了多少意境，烦躁极了。
比川的思绪又兜兜转转绕回了原点。
他自己到底是不是十七岁，也不是没用别的方法验证过。
比川在网上找了美术老师教自己年轻时没试过的透视画法，填表时假报了自己是在读高中学生。半年过去依然无所长进，美术老师落下一句“你真的还在上高中吗？”
但不甘心。比川又报了日语网课，结果采取了最科学的艾宾浩斯遗忘曲线仍旧搞不定五十音图。
于是红着眼气急败坏地退了学费给了差评。
也许真的是七十六岁。
但是这个念头让比川顿时呼吸不顺，十七岁到七十六岁之间的五十九年，似乎不存在又似乎有印象。似乎也许是入错了行，上班，加班，下班，对象，快乐周末。
但这些平凡的往事撑不起这丰满的半个世纪，只会一枪一刀戳皮烂肉，捣入五脏六腑，麻痹人的神魂又让人为不得而为的平庸惴惴不安。
比川像一个十七岁就成了瘫倒在病榻上的植物人，也不知算不算老天开眼，让比川很快醒了过来，可是浑身器官不得动弹，没有人注意得到少年比川瞳孔深处的眼波流转。
于是——初时仍复少年模样，弹指业已满头苍雪。
平庸无为的恐惧感与日俱增。与其说是入错了行，不如说是害怕入错了行，让比川换了一行又一行。好像喜欢的行当从来不给他恰到好处的时机。
而死亡的逼近，生命的终结，愈来愈强烈的挫败无力令比川心如千斤坠石，带来坠崖一般的灭顶恐惧，逼得人失心发疯。
果然还是有人经世一遭却踏雪无痕啊。
原来这一辈子数十载说走就要走的，七十六岁的比川已经站在了前线上，但不甘心！就想做一个玩不起的逃兵！
会对着“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扼腕很久。痛惜那一句时隔千年的“出门搔首怆平生”。人最大的焦灼痛苦也许是天雷滚滚追不上电流星散；是生而无力配不上壮心不已，是生命无多尚且心怀不甘。多希望——
“我知道你十七岁。”一个微若蚊嘤的声音响起，可比川听见了，顺着声音向楼下望去。小楼下有一青年男子，藏青衣摆绰绰，抬头接上比川浑浊的目光，伸出手摊开了掌心，“只有我知道你十七岁。想倒带重来吗？”
似是故人来。
比川一怔，不由自主地掀开了那层窗玻璃，探出身子。
第二日那镇上便有传言，有个点子低的精神科小护士被辞退了。
——
而比川从梦魇世界中转醒，注视着从窗帘缝隙里穿透出来的鱼肚白色光斑。心惊肉跳中久久不能回缓。
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泛着微光，替比川负荷着因为没有灵感久拖未完成的大四毕业论文。比川将手伸进头发里揉了一把，心道，还好现在小川我‘芳龄’二十又一。现在永远是最好的时机。
可是有一个疑点未决，为什么梦里恰恰执着于十七岁呢？渐渐比川心中好像有了一个答案。
当年比川入学早，高三学校给所有毕业生生举办18岁成人礼时，比川才刚过十七岁生日不久，便被赋予了成年人的责任，不久后高考的蚀骨研磨也洗去了独属于十七岁的锋芒。
比川曾经对十七岁抱有许多幻想，游张家界的西海峰林十里画廊，广交挚友浪迹天涯，谈一场轰轰烈烈有始无终的恋爱……
可真正的十七岁到了，很快就被迫翻篇到了十八，陷入无休无止的抑郁和挣扎。关于学业，关于少年的无力，关于感情的缺失，也关于珍重的年华的错过。
就像有谁欠了比川一个十七岁一样，自此十七岁像一段掉落了休止符的狂想曲，于夜深四寂时，卷风声雨影纠缠如梦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