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那样,像你一样


隔了这么些年,我竟然还能准确无误地找着这儿,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眼前的这座坟碑是用白砖砌起来的,它处在一群精雕细琢的花岗岩碑之中,着实有些寒酸。

这座碑临着几块刚被锄过的农地,湿气裹挟着湿土的腥味在我周身萦绕。我摆好祭祀用的酒菜和碗筷,插花,上香,烧纸钱,燃鞭炮。

陆姨,我是冯墨,您记得我不?我代歌凡来看您了。他出国了,今年清明没办法看您。他争气,过几年就是博士呢。您可要保佑他一直平平安安的。他是我兄弟,那您也是我妈,我会常来看您的。

三磕头,头碰到了土地,额上沾有几粒细沙。“我在磕头的时候,把头贴在我妈睡着的地方,因为这样,她就一定会知道,我会过的很好。”歌凡,这是你几年前对我说的话,今天我也把头贴在了这片土地上,因为我也想让陆姨知道,你过得好。

这儿是我和你待过近二十年的地方,叫C县,在我们心中,它应该有个另外的名字,叫故乡。可是我的假期很短,我必须立刻回到Q城,没有时间重游旧地。

四月雨纷纷,天阴得极快,在黄昏时分越来越微薄的光线中,我赶上了最后一班车。车内大多数人在睡觉,而窗外的天是也暗哑的灰蓝色,所有景象都安静欲睡。可此刻的我异常清醒,车身晃荡的颠簸感又带给我一种可以跌宕回过去的错觉,我便任由大脑翻涌着记忆。

高中,我们在C县读书。C县虽小,人却多,所以那样破落的C校竟有五千多人。

高二那年,市里有场重要的演讲比赛,学校选拔出了两人参赛,可市里只批了一个名额下来,于是学校决定让这两人以同一主题各写一篇演讲稿,再予定夺。

这两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安锦,高一学妹。后来是我被选中,副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了些表扬和鼓励的话,还特别对我演讲稿中的某一句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我的心迅速从珠穆朗玛峰跌进了死海,因为那个句子不是我写的。显然,副校长弄错了两篇稿子的署名。我很不甘心,自始至终也没有告诉他们,那个名额不是我应得的。

即使在最终的演讲中,我拿了二等奖,算是为校争了光,我也难用“将功抵过”来消除愧疚。

比赛后的第一个星期六下午放假,家离得远的学生第二天才动身,我就是这一列人。那天,愧疚又无端做祟,我辗转至十一点还无眠,便起身走到一间自以为无人的宿舍。

我没朝里细看,挑了张靠窗的床位随意躺下,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你还好吧?”

朝声源看去,你躺在另一个靠窗的床位,身上盖着亮得夸张的月光。

你又问一句,“你还好吧?”

你张口一问,好像我们已是故人,删减掉问候,一触碰便成朋友。

“你的名字?”我问。

“赵歌凡。”

我没有问是哪两个“歌”“凡”,因为直觉笃定而准确。

得了市级奖项,你自然是认得我的。我也仿佛是对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吐诉心事,告诉了你这件事。

就在那一刻,这个世界亿万直线中的两条悄然相交。我们的羁绊被时间酝酿得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我们从同学变成兄弟,并发酵出混杂辜负与伤害,但愈久弥香的信任。

终于有天,我决定向安锦袒露真相,硬拉着你给我加油打气。我躲在她教室后门,看见了从前门出来的她,扭头对你说:“哥好紧张······”我突然感受到了你飞速逃离带起的风,我也立马撤了。

好不容易逮到你,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你临阵脱逃,就看见了你的小脸红得发光发热,明白状况的我饶了你一马。

我曾多次鼓励你大方表白,你一开始还扭捏害臊,一上了高三却义正严辞的拒绝了我的提议。你说:“我没那么多闲工夫谈恋爱,随便喜欢一下就好了,我还要学习呢。”

喜欢一下就好了······还是随便喜欢?但我承认你的确没那么多闲碎的时间,因为你白天要学习,夜里还得溜出去当伙计挣小钱。

高中时候的事,我记得的不太多,其中你我做的傻逼事儿占了大多数。

那个时候,高三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可以在连电扇都没有的宿舍午睡。中午冷水的供应有限,我热成狗,望着一滴汗都未出的你,怀疑你热觉神经严重损毁。

你诧异道:“有那么夸张吗?你出汗出得快脱水了。心静自然凉。”

“就算我的心静得跳不动了,身体也没法儿凉快下来。”

“去洗个澡吧。”

“哪有冷水啊?你能色诱宿管大妈,让她把水阀打开不成?”

我说完,你就叫我把桶拿着,朝楼上走去。我不明所以,“真的色诱啊?”

原来不能拿到水阀匙,你就打算直接去楼顶水箱取水。宿管大妈睡在最高层,通往楼顶的楼梯设在了大妈房后的阳台上,要上去必须经过大妈的房间。

大妈鼾声如雷,三台电扇无死角伺候着她。门是虚掩的,我俩小心翼翼地进去,开门的吱呀声淹没在鼾声和电扇风声中。光天化日之下化身小贼,我觉得蛮刺激的,忍不住对你说:“晚上也来好不好?”你瞪我一眼,示意嘘声。

顺利到达顶层。水箱是用水泥砖砌起来的,不高,但很宽大,很容易就能揭开盖在上面的石棉瓦。我激动地抬起头,“我直接跳进去洗吧!”

你立马制止欲脱衣服的我,“不成!你要整栋楼的人都用你洗过澡的水啊!”我只好作罢。

拎着两桶水出来的我们,正好碰见刚醒过来还躺在床上的宿管大妈。她愣了三秒,第一反应是慌忙地检查自己,确保衣服完好手脚无损后便开始狮吼。

骂一顿还好,只是大妈的房间以后一直锁着,没有NG计划的可能了。

高三那年,你每天重复的事情除了吃喝拉撒以及学习,还有晚上雷打不动的翻墙外出,在夜色中,狠狠地捞一笔。我没说你干什么抢劫之类的勾当,在小餐馆当服务员自然是正经工作。

学校边儿的餐馆赚的是盆满钵满,而且请学生在高峰期来帮帮忙也很划算,而你一个顶俩的工作效率更是让老板喜笑颜开。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在高三的时候来这儿吸金?

我更好奇的是,虽然你的收入丰厚,但日子却过得和我一样穷,连那时候两块钱一小时的网吧也去不起。

某日,我捡到了一张A学弟不慎遗失的五元饭票,转手以四元的价格卖给了B学弟。我们激动得当天就翘掉了晚自习,翻墙上网。小小的报应是,我手上本结了痂的伤口又划破了。你提议买个创口贴,我望着手里仅有的四块钱,坚决地拒绝了你,心里悔恨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卖他个四块一,因为一张创口贴只要一毛。

小网吧的老板贼胖,脚翘在键盘上手挠着痒痒。

你对老板说:“叔,三块九可以给我俩一人上一小时网吗?”老板只是瞟了你一眼。

我说:“老板,我俩都上一小时网,给四块,可以送一张创口贴吗?”他瞟都没瞟我。

在我以为会是二者不可兼得,舍贴而取网也的情况下,你还是给了我一毛巨款。

就在我的中指刚触到W键的那一刻,停电了。老板头顶的紧急备用灯亮了起来,他立马停下挠痒痒的手,拿出“一经充值,概不退还”的牌子,然后赶我们走。

我们没有回校,而是在你兼职的小餐馆门口坐着。那天晚上星星出奇的多。

那无数看似渺小实则庞大的恒星,隔着无数光年汇聚成地球上空的点点银光。

你忽然问我:“人死后是不是真的会变成星星?”

我当时觉得这种想法特别幼稚。天上的星星与我们隔着比时间还遥远的距离,它们有着自己巨大的身躯与明耀的光亮,它们有自己的灵魂。而卑微又渺小的人类,如何有资格在平常无奇的死亡过后,变成孤傲的星星?

所以在那个夜晚,我倔强得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多年之后的一次“真心话大冒险”中,你问我高中最后悔的事是什么,我回答说你知道的,你笑了笑,没说什么。因为你以为我指的是占掉安锦名额的那件事。其实,我真正后悔的是没有在那个繁星浩瀚的夜晚对你说——“我相信,相信人死后一定会变成星星。我们可以望见它们,它们也可以望见我们。”

高考前一个月,你突然回了趟家,你走得很急,我只知道是你妈的病加重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陆姨得了病,你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瞒着。

你连续一周都没有来上课,我除了干着急,也只能帮你把复习资料整理好。

高考前一周放假,我在银行门口看见提着一大袋药你,你多了两个黑眼圈,人也没了精神气儿。看样子陆姨病得很严重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地把复习资料拿给你。

你在排队取兼职几个月攒下的钱,外面突然就下起了大雨,我去小商铺讨了个箱子,帮你把药和资料放进去,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资料放在了最里面,药放在了次里层,然后套了两个塑料袋。随后你急忙地跑回家。

高考当天,一看见你我就准备询问陆姨的病情,可你直接飞了个拳头过来。毫无征兆的拳头和强烈的疼痛感也让我怒火中烧,“你TM神经病啊!”

“谁让你把药放在外层?全TM湿了!”你吼完就径直走开了。

理所当然,我们俩都考得一塌糊涂。

我很自责,到处打听着找来你家。踏进你家的那一刻,我有些吃惊,你家虽是土砖房,但那个年代土砖房并不少见,我吃惊的是原来真的有人会穷到家徒四壁。中堂空空如也,我走进厨房,看见正在炒菜的你。你也是惊了几秒,但我们都没有说话。良久,我说了句,“对不起。”你也紧接了一句,“对不起。”

走进陆姨的房间,我再次讶异,她的房间家具齐全。我疑惑地望着你,你只是悄悄地做了个“嘘”的手势。

我知道,陆姨已经动不了了,吃喝拉撒全在这房里,你不想让她知道家里能卖的都拿去卖了。

六月二十三号放榜,在那个先报志愿后考试的年代着实有些无奈,你落榜了,我上了最末的志愿。你一番失落后恢复镇定,然后面露喜色地冲到陆姨房里。

“妈!妈!我考上清华了!清华!”

陆姨好像连笑的力气都没了,她微张的双眼里淌出两行泪。

八天后,陆姨去了。

那年八月末,你终于办好了所有后事,约我出去吃宵夜。

摊点摆在大十字路口的一角,挂在竹竿上的灯泡在灰夜里撑起一方光亮。从十点到十二点,从细碎喧闹到夜也入眠,你一言不发。

在老板准备收摊的时候你才说了一句,你要复读。

那晚分开时,我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说考上清华了?这种谎话,很烂······”

“···我妈没读过书,没什么文化,她以为大学就只有清华北大,大学生都在那儿···”

听完后,我用我最快的速度离开了。

因为你曾经说过,“要是哪天看见哥哭了,赶紧屁颠儿走远点儿,多丢人呐!”

同年九月,你回C校复读,依旧在下晚自习后跑到小餐馆打杂,跟以前不一样的是,你工钱涨了,但丧失了以往的热情。我想,那段时间里唯一可以让你开心的事,就是和安锦分在了一个班吧。

国庆放假,你弄了辆生锈的黑色摩托车来车站接我。人流熙攘,你坐在车上朝站口张望。我想起了高考前站在银行门口的你,这时的你与那个时候一样孤寂。

那辆摩托是你找小餐馆老板借的,排气管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可是速度不济,坐在上面的确有些小尴尬。

那次国庆,我基本呆在家里,你约过我两次,我都借口推脱了。找不到原由,我感觉和你呆在一块总不知道说什么。走的那天,也是你把我送到的车站,也是那辆摩托车。上车前,你突然张大双臂使劲抱了我一下,“走到哪儿都是哥们儿。”

之后,半年没回家。我偶尔会在下晚自习后等用公共电话,然后你在小餐馆边洗盘子边接电话。我那时觉得,这样的日子就是生活本来的面貌,上课,打工,睡觉,偶尔与别人联络,没有天灾人祸,心情和岁月一样和缓。

一天,你主动打电话过来,楼下的宿管大爷沙哑着喉咙叫我接电话。

“冯墨,安锦今天问我想考什么学校。”尽管你说的很平静,我仍然捕捉到了话语里潜藏的兴奋。

“你怎么说?”

“我还没说,安锦竟然说想来你这个学校!”

“你不会答应了吧?能不能有点志气啊?离高考还有大半年呢,现在就想着来我这个四流学校?”我真的不希望你们来,这儿比C县好不了多少。

“安锦说你那儿离家近,她不想走太远。”

一直到高考结束,我都不怎么支持你们来我这儿。

那段时期,只有你被蒙在鼓里,可我除了让你蒙在鼓里,还能怎么办呢?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高考结果都已经出来了,你的分超出A大线一百多分,安锦的分却刚好够得着A大。知道结果后,我就晓得往后的几年时光我们仨就得在一起消磨。

我一放暑假就奔回了C县,你当晚就拉着我和安锦到那家小餐馆吃饭。

看到了安锦,不觉有些尴尬,我也算是知道了你为何要在这棵树上吊着。她剪了短发,模样显得清纯利落。

老板娘说那顿饭不要钱,于是你点的菜一桌子放不下,硬是拼了两张桌子。老板娘的笑容已经不能用尴尬来形容了,她不停地咬着重音问还要吗。等到你终于点完了,老板娘板着脸进了后厨房后,我压着嗓子问你,“怎么不直接说把菜单上的菜都给上上来?”

你满不在意的笑道:“你不知道这两年她是有多么卖力地使用我这劳动力,再说这顿饭是她主动说要请的,算不得坑!”

菜虽然点的多,但还好没浪费,在各自的一番慷慨陈词后,你醉得很厉害。

但你酒醉时竟也说了句清醒话,叫我先把安锦送回去。

那晚,换我用那辆破摩托送你回去。寂凉的夜里,摩托车发出的巨大噪音也没吵醒你,你却在快到家的时候清醒几分过来,你叫我把你带到前面那座小山上去。这样静的夜里去山上,难免有些瘆人,不过我知道你要去哪儿,就扶着你慢悠悠地上山。

穿过小树林就可以看见陆姨的坟,我莫名的不再害怕。

你跪在陆姨的坟前,“妈,我骗了你,我没有考上清华,但我考上了别的大学,虽然比不上清华。但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一定会过得很好!”你把后一句话咬的很重,同时猛的磕了三个头。月光下,你的额上沾满了细沙。

我抬头,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我想起那个银星密布的夜晚,你问我人死后是不是会变成星星。

而那一刻,我很想重新对你说,陆姨就是天上的某颗星星。可那晚,偏偏一颗星星也没有。我知道,以后不会再有合适的时机对你这番话了,所以悔和憾,变得那样长久。

没待一会儿我俩就下山了。下山途中,风很大,睡意昏沉的你醒了几分,你说:“冯墨,其实我最羡慕的,是风。它看不见、摸不着的,却实实在在地让人感受得到它的存在,无拘无束,还充满力量。”

如今想来,多年之后的你,不就是这透明的风吗。

开学之后,你算是彻底走出了高中尾巴的阴影,重新变得神采奕奕。

我在学校附近的旧写字楼兼职,你和安锦也在维新大道的咖啡馆兼职。当时三天试用期一过,老板对你很是满意,并没有录用安锦的意思。你直接对老板甩了一句话:“要留一起留,留一个没意思,我不干。”我替你捏了一把汗,不想老板竟答应了你的条件,两人一起留了下来。

最开始的半年,日子过得不痛不痒,却让人心满意足。唯一让你有小疙瘩的是,安锦始终没有接受你。

寒假来临,你提议在回家之前去吃火锅。那是一家有些年头的火锅店,里面拥挤着追求到温饱就能心安意满的人们,他们大声地说着祝福语。我们对未来微妙的迷茫,暂时消散在云雾般的腾腾热气中。

安锦让我们说说彼此的糗事,我俩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你的话匣子倒是打开了,“其实走错厕所这种事儿不稀罕,但冯墨就比那些人尴尬了。他没发现没有小便池也就算了,在单间小便还不关门,结果人家进来了他收不住!哈哈!别人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呢,连声道歉,然后跑男厕去了。”

你俩一个笑得嚼不动羊肉片,一个夹不了丸子。我俩相争,安锦就坐收渔翁之“利”了。

“你好意思说我?高三开学那会儿,你连续四天撞到人家‘校花’身上,‘校花’还以为你对她有意思呢,见了你就大脸一红,还帮你打扫了一星期教室。”安锦显然不知道这件事儿,一脸吃惊也笑得厉害。

借着酒劲,你的脸红得更透了。我又笑道:“安锦,歌凡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脸比现在还要······”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就突然被撞开,那个满脸胡渣的男人闯了进来,他手里攥着两个包,推开坐在窗子边的你和安锦,从窗子跳了下去。慌忙间,有个包掉在了你面前。杂乱的叫嚷声由远及近,挺着啤酒肚的老板拿着扫帚赶来,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大波的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们仨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老板浑浊的声音:“贼就在这儿!”

我们被绑在厨房里面,火锅店的人让我们承认是谁抢了钱。我好久才回过神儿,明白那老板没有胆量追贼,怕事后被道上的人找麻烦,就栽赃三个学生。而现场,刚好就有证据——那袋遗落的钱。

“你一老男人,哪来的脸面栽赃三个学生!”他再次进来,我的愤怒极速膨胀。

你看见安锦恐惧的眼神后,也立马咆哮着:“女孩子你都抓,就不怕祖坟被挖吗!”

他等我俩吼完,什么都没说,向后一招手,我和你就各被两个人架到一边。也许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被打,那种大面积的、像被火焚一般的疼痛感,轻轻回忆就会强烈袭来。

恍惚中,我听见那个男人问安锦,谁是贼。

“······我。”

“两个男人在那儿,你个女生怎么会是贼呢?”他只想在我俩中整出一个贼,“你一秒不说,他们就多挨一秒打。”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隐约听到一个颤抖无力的声音,吐出了你的名字。

直到腊月二十六派出所才弄清这场荒唐的事件,把你放了出来。出来那天,我跟安锦等了六个小时。

我忘了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是一系列问句。你停在安锦面前,用骨架一般的手指着我,“你喜欢冯墨,对不对。”

本就红了眼的安锦顷刻哭了,而且,点了头。

你又转向我,“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早就知道你就说啊!你觉得我会跟兄弟抢女人吗?就TM我一个像傻子一样!”

你说完就走,但是根本没力气走快,只能跛着脚移进。强大的无力感让我没办法迈出脚向你解释。

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承认自己喜欢她。可是,你不会跟兄弟抢女人,我会吗?

那天,不仅是你和我们之间的界限,也是我和安锦的界限。

我和安锦做了最烂的事,我们试着在一起,却无法坚持走下去,感情也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地消失。

分手那天,我和安锦在坐在教学楼顶喝啤酒。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夜空,星星好多。”安锦仰着头说。

“我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夜晚。”

“是吗,我也真想看看。”

“你记得高中的那次演讲比赛吗?或许现在说没任何意义,其实,那场比赛,应该是由你参加的。”

我本以为你会惊讶,未料想到最后惊讶的是我。你轻轻笑了笑,“名字,是我偷偷改的。或许在校初赛的时候,看见你演讲的那一刻,我就希望最后参赛的那个人是你,我也同时明白,我喜欢上了你······我对不起歌凡,可是我只有通过他才可以接近你。事到如今,我不知道要怎样赎罪,也许我们三个各不相见,以后才会好过吧。”

我与安锦也断了联系。

我很奇怪,明明那么小的学校,为什么我们竟一次也没有碰到过。

往后的时光,就我一人堕落着,交过三两个女朋友,或几天,或半年,偶尔喝酒打牌,放假就漫不经心地做着兼职。

知道一点儿我们之间的事儿的人说,那件事儿不至于让我们闹得那么僵啊。他们又哪里知道,被毁掉的岂止有掩盖真相的纸,还有自以为曾经支撑着黑夜的微小火苗。

快毕业的时候收到安锦的信,知道你考上了复旦的研究生,她也开始提前实习。

后来又听到零碎的消息,你和别人一起开了公司,没多久就倒闭赔钱了,你半年就想办法还清了十几万债款,随后另辟蹊径开办工厂,有所小成。

我有时会做做白日梦,希望一觉醒来,你还与安锦同着班,我每天打电话叫你们认真学习,无论如何也别来这儿,而你在电话那头嬉皮笑脸的说要考清华。

其实细细想来,从高二到大一,我们也只不过在一起待了三年。可是这三年为何如此漫长,我们好像做了一辈子的兄弟。不知道在那段没有联系的日子里,你是否也这样认为。

后来,我也慢慢地过上正经的生活,朝五晚九,白衬衫打领带,周末赖床,偶尔不吃饭。

安锦突然发来结婚请帖的那天下午,有个陌生的电话打来。直觉一如当年那般笃定而准确,是你,你约我见面。

你西装革履,衬得我落魄寒酸,这倒不是因为外表的装潢,而是各自的生活孕育出了不同的气质。

你眼神里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后自然的招呼我坐下。各自询问了对方的生活状况,默契的不提起过往,最后,到底是你先开了口。

“冯墨,知道安锦要结婚了,我才觉得以前像一场梦。从小到大,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兄弟。我妈刚走的那会儿,你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觉得我虽然失去了很多,但至少至少,我不是一个人。这些年,我不联系你们不是因为恨你们,我是恨自己。恨那样一个碌碌无为、一无所有的自己,被人欺凌,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人。跟你和安锦在一起,我总感觉会有依靠,所以想要坚强强大起来,我必须离开你们。”

我们没有聊太久,想说的不想说的,彼此早就清楚。

安锦的婚礼当天,我们三个站在大大的花圈门下合影。

过往冰释,岁月未可回头,她不是我的新娘,也并未与你结发,这违背年少心愿的结果,此刻却觉甚好。

安锦穿着婚纱来敬酒,悄悄地问你以后的打算,你笑着说,打算出国攻博。

“那你工厂呢?”

“已经转啦。”

我们举杯一饮而尽。

这次重逢,你已然变成了风,干净而自由,生命里涌动着无形而遒劲的力量。

半年后,你与故乡隔了一片洋,彼岸埋着你的母亲和年少时光。当年你在车站等着我回去,如今我也在这里等着你回来。而你所有无法完成的事情,我来替你完成。

车上的人仍在沉睡,窗外夜已如墨,虽然一路颠簸,但我们终究能睡上一觉,做场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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