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许多东西都让人无法衡量,而其中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更是如此,比如自尊,比如安全感,再比如虚荣心。人类是脆弱的动物,即使我们能享受科技进步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繁荣与宽阔,在物质上极大富有,但内心深处,我们依然孤独无依。
我发现这个事实是在接了哥哥的电话之后。
“哥,怎么了?”本来在图书馆刚坐下没多久的,虽然来这所学校之后也会跟哥哥嫂嫂偶尔小聚,但这样上午就跟我联系的情况却并不多见。
“你准备一下,我派的人正在去接你。”哥哥王元治平时就是不苟言笑的类型,可电话里面我却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发生什么事了?”我的心紧绷着。
“我把车牌号传给你,赶紧准备一下出来吧,妈妈在医院,你过来一趟。”他没有细说,语气也不如平时我们聊天时那么欢快。
“妈妈?她不是在国外吗?什么时候回来的?还在医院?发生什么了?车祸?空难?不会的,上帝不会这么残忍,让我短短半年的时间先后失去两位至亲,绝对不会。说不定只是身体不舒服住院,肯定是这样。”我一边机械地往包里装东西,一面设想。
从我有记忆以来,跟妈妈就不是太亲近。姐姐王元嘉说我是不被妈妈欢迎的孩子,她已经儿女双全了,所以不重视我的存在。但后来经过反复观察推敲,感觉她说的不全在理。妈妈对她和哥哥也是这种态度,而在心理上,妈妈比较依赖哥哥。
来接我的是爸爸原来的司机,跟哥哥关系比较好。
“我妈妈怎么会在医院?”坐进去的第一句话是想得到一个安心的答案。
“阿姨在国外突发心脏病,昨天上午元治通过医用专机把她接回来的,压根儿就没有回家,直接进了医院,情况不是很乐观。”他表情也很沉重。
“怎么会这样?妈妈不是没有心脏病?”听完他的话,我如单衣置身于冰天雪地中,最不好的预感,想不到会真正发生了。越想越害怕,眼泪也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可能是叔叔的离世给她的打击太大吧,虽说在国外四处散心,但毕竟是独来独往,根本不可能不难过的。这几个月,她肯定也不好过。”
我没再说话。原来上帝真的可以这么残忍。妈妈的年纪并不大,现在躺在病床上,还要经受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肯定不好过。但愿她能扛过这一关。
跟着这个哥哥来到妈妈的病房,看到了疲惫低沉的哥哥,嫂子还没过来,姐姐也没到。
“一一,妈的情况不太好,可能也就剩下这几天的时间,你来陪陪她吧。”
还没开口,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医生怎么说?”连忙擦干眼泪,我必须坚强面对。
“来到医院就进入重症病房了,医生说这种情况不适合做手术,只能全凭天意。”
不知道是怎样跟着哥哥和护士来到妈妈所在的病房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光看着妈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呼吸弱得跟没有一样。我不敢动,也不敢去想如果她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姐姐怎么没过来?”出了病房好久,我才想到没见到姐姐。
“她正从外面赶回来。”
“姐姐不就在研究院工作吗?出差去了?”据我所知,姐姐很不喜欢外出,交往圈也很简单。
“应该是跟男朋友一起旅游去了。”哥哥看起来跟几天几夜没有休息一样,感觉光是说出这几个字就要花好大的力气。
“你先回去休息吧,万一有什么事,我再叫你。”从小我俩就比较亲。
“那好,我先回去睡一会儿,不管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才模模糊糊意识到,以后,可能也就我们才是家人了。只有我们三个孩子,有长有幼,却不会有长辈了。况且哥哥已经结婚生子,只有我和姐姐是单独的。
坐在凳子上,根本不知道做些什么。来来往往的行人也都是各怀心事,有妇人掩面而泣的,那种悲伤欲绝的痛哭,却不敢惊扰病床上躺着的那个。更有可能是,即使失声痛哭,也不一定会让躺着的人有什么反应。
“元一,你先去吃点东西吧。”是嫂子。
“你怎么过来了?”她跟妈妈相处的时间很少,当然这跟他们婚后就单独出去住了有很大关系,可即使节假日,也很少见到嫂嫂他们回去看妈妈。而妈妈对此并不介意。
“你一个孩子在这里,元治终归睡得不踏实。哎,本想着妈能安享晚年的,没想到却病得这么严重。”她很同情可怜病人。
“什么时候发现妈生病的?”
“大概一周前吧,最先以为只是普通的不舒服,没想到这么严重。你哥专门去把她接回来的,昨天晚上病情还是持续恶化,怕有意外才联系你们的。”
“妞妞呢?你在这里谁来照顾她?”
“家里请了保姆,你哥一个人忙不过来,他都三晚上没睡了。元嘉起初联系不上,等找到人了才发现没在这里。看着你哥一个人忙来忙去的心里就难受。”嫂子大概快三十岁吧,全职家庭主妇,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但我不怎么喜欢她,大概是有年龄代沟,说几句家常话就各自陷入沉默。
“你见过元嘉的男朋友吗?”可能是害怕这死一般的沉默,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自从爸爸走后,就没见过姐。你们认识?”
“元嘉太单纯了,我是在逛街的时候见过那个男生的。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但城府很深,我感觉很假的一个人,就怕到时候她受伤。”嫂子说这话的时候不像是关心,而只是想评价一下姐认识的这个人。
“我不知道。或许她很喜欢吧。”感情的事在她们跟前我最没资格提。
“你和元嘉一样,真的以为喜欢就万事大吉了?元嘉没谈恋爱的时候多乖巧的一个人,现在却变得张扬起来。不是我反对她谈恋爱,只是选对人很关键。妈妈可能没有跟你们讲过这方面的事情,我也只是仗着做你们的嫂子,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喜欢是一回事,如果所遇非人,也不能一头扎进去,全然不顾亲人的看法吧。”
我没再说什么。或许即使是恋爱,也应该拿出来让大家帮忙把把关,可姐姐的个性却绝不可能受到别的观点的影响。
“家属都在吗?”护士急冲冲地问。
“怎么了?”
“病人状况很差,随时做好准备见最后一面吧。”在重症病房区,医护人员对这种情况肯定见得多了,可是对于病人家属,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怎么办?要不要叫哥哥回来?”
“没事,再等会儿吧,医生刚进去,情况还不清楚。”
我又哭起来了。
“还没到最后,你哭什么?”嫂子没有安慰,反而责怪起来。
“妈妈可能真的扛不下去了,刚才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她好痛苦,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说不上来是恐惧还是伤心,只能哭。
“如果不受疼痛煎熬就走了,倒还算是幸福的。妈的心脏病一发现就很严重,你哥始终没放弃要治疗的想法,可现实总是很残酷的。别哭了,让人觉得跟真的发生了什么坏事一样。”她很平静,跟医院的工作人员态度类似。毕竟不是自己的血亲,这种态度也可以理解。
大概晚上九点多,查房的护士急急忙忙去找医生。然后就告诉我们说病危了。哥哥刚到医院,就被拉去办理各种手续了。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看他们进进出出,仿佛这都是别人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直到最后离开,妈妈也还是没有睁眼看我们一眼。就那样,我们失去了她,而姐姐还没有赶到。
葬礼相比爸爸的,也算是简单的。也是在葬礼上,我发现妈妈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除了我们三个子女还有以前爸爸公司的几个员工和哥哥的朋友,就没来什么人。她生前肯定过的不怎么开心,尤其是爸爸离开之后。原来我们是她最重要的人,我们的家是她为之付出青春与半生时光的地方。如今她走了,关于她的一切就更加虚无了。
“以后想回家了就来我这里吧。有哥哥在,不会让你无依无靠的。”在回去的路上,哥哥看着我说。
“上天太不公平了,爸爸刚走,妈妈又没了。”我还是想哭,虽然这几天眼泪都几乎掉完了,但还是没法平静地接受。
哥哥把我搂住,“一一,没事,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更坚强,你说是不是?爸妈都在天堂看着我们,我们必须要好好生活,让她们放心是不是?”贴着他的肩膀,可以感受到他在颤抖。身为长子,为了家庭付出太多了。他想继承爸爸的公司,实际上也继承了,但却总是出现问题,所以总是忙着处理各种麻烦事。如果是别人,谁会放弃待遇优厚的工作去接手一家规模小、经营不好的公司呢。对于我,也更加关心了。
我知道,他想肩负长子和长兄的责任。可就算是聪明稳重的哥哥,也需要休息。姐姐看不出来是不是伤心,反正是没说一句话。我想她也应该比较难受,没见到妈妈的最后一面。
在床上躺着,脑海回忆的全是关于妈妈的点点滴滴。已经没有眼泪了,却也没有了睡意。
哥哥的家很大,是一幢单独的洋房。有独立的院子,嫂嫂养了很多花。这个家不像我家那么沉闷,小侄女总是开开心心的。
姐姐跟哥哥在书房商量事情,很久都没有出来。我在院子里闲坐着,看小侄女玩耍。
“你别太过分!”是哥哥的声音,还带着怒气。
“我怎么过分了?你老婆在我跟前诋毁我男朋友,你怎么没说她做的过分?我喜欢什么样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姐姐也不甘示弱。
“元嘉,你自己想想,那个男人是不是表里如一的?他人前人后两个样,有多少事情是瞒着你的?我们之所以会提出来,也是为了你好。”哥哥一向稳重,能气成这样肯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为了我好?你真以为我跟王元一一样好哄啊?爸刚走,你就占有他的公司,然后慌着送妈出国,为了什么你心里不比我更清楚?今天的事,必须有个说法。”姐姐从小不是这样的人,但这会儿,我听到的好像是争论红了眼的赌徒。
“那好,你说你想怎么办?”安静了好久,哥哥无可奈何地说。
“公司拿出来,我们平分。或者是折合成现金也行。反正不能没有我的。”姐姐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冰冷了。
“公司是爸半辈子的心血,你忍心变卖?虽然这两年的经营不好,可总是会有转机的,你又不缺钱,为什么老盯着公司?如果你急需要钱,我可以挪一部分给你。”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口子怎么算的?给我钱,不过是打发我要求合理分隔遗产的借口!我不需要你们的好心,只要按照我的提议,公平分隔财产就行了。”
“给我一段时间,回头再说。”
“那好,一个星期之后我要听到准确答复,希望你能想清楚。”
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姐姐看了我一眼,没吭声就离开了。
晚饭过后,哥哥找我去书房。
“一一,元嘉的意思是咱们把爸妈的遗产进行分割,我想知道你怎么看?爸生前留下的房产,根据爸的遗嘱,以前你跟妈住的地方归你所有,西城的一处房产归元嘉,这座房子也是爸妈买的,妈跟我住。至于公司,我想先经营两年看看。元嘉想要尽快把她的那份分出来。”
“爸生前不是说了,他希望你能经营下去?”对于财产分割,我实在不懂。
“我的想法是写一份具体的计划书,根据现在那家公司的估值,平均分配权益。元嘉却等不及了。”看出来了,哥也是没办法。
“你决定吧。我没意见。”我低着头,实在不想在这种麻烦事上费脑子。
“你以后的所有开销由我负责,这你不用担心,只管安心学习就行了。我再好好考虑考虑,跟元嘉沟通一下。”
“姐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她从研究院辞职了,说是要跟那个叫常青的男的合伙开公司。爸留给她的房子一个月前也被变卖了,好像是在筹资吧。”
“你们见过了?”姐姐那个人总是意见坚定,有这么大的变化,也不知道该不该为她高兴。
“我找人了解过那个人的情况,信用度并不高,人品不可信。但元嘉好像是鬼迷心窍一样,非要筹钱支持他创业。最怕的是最后人财两空。”
“不行的话你就再劝劝她吧,嫂子也说那人不可信。再说了,现在就我们几个了,不能看着她任性出事不管啊。”
“回头我再去找她谈谈。”
但愿一切顺利吧。没心思理会这些,第二天,我便回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