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金鱼

初冬,狄南絮起身前往雨崩,在西当村这儿的驿站处寄走部分衣物,以及明信片和一沓旅行时拍下的照片。寄去的地方是他的老家,虽说是老家,但是已经没有他的家人居住在那儿。这样难免要落一层灰尘,等待他回到老家的驿站时再取出。为此,狄南絮在包裹上写下“请帮忙保管”的字样,便放心地寄了出去。

当晚他便准备在西当村下榻。一入冬,呼啸而来的冬风便吹得村镇大街小巷一片寂然,从结了雾气的窗户上向外窥去,几栋屋宇下的大门口上,红彤彤的灯笼张挂着,一片映红。几栋平房的外墙上铺砌的屋顶正脊上还有着鬼头瓦,颇有些古韵。

来到这儿的前一天他还是处在心绪不宁的时日里,总是感到胸闷气短,城中刚立冬的那天下了场寒雨,可能缘于此受寒了。他悲切地想:我这具身体的素质可真差。但是他更想知道的是这长久以来所感到的不可安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之他便觉得自己心中萌生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这种体悟使他铭记不忘,当这一概念不断地生长发育,便塑就了心病一样的宿疾,时时夜不能寐,即便睡去,醒来时也如针扎一般。他在心中不断呵斥着某种无形的概念,怀着这样激烈的心境,宿疾后的一夜狄南絮去公园里散步时,走过布满青苔的石阶,又去往了一片杉树林——都到了冬天这些杉树依旧青色满溢。狄南絮时时感慨公园的自然风光,可是转头看向灯火通明的黑夜都市,便生就一种隔阂感,令他有些抵触。

他觉得这是一个令城市人意志弱化,思想过剩的心病,关于为何狄南絮会突然获此疾病这一问题,而使他莫名相信的一件事便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便开始滞空自己的灵魂,身上的某些优越感逐步被过剩的文化所铺平,又来不及体现和温习便被逐步遗忘掉了,由此心理上创造了一种莫名的失衡,自己才不得不生这个心病。”而这又令他感到奇怪。

奇怪的事很多很多,往往在狄南絮一整天的生活中每时每刻都会萌发,仿佛支配住了他,行将要使他被动的铺平自己那心理上的失衡,而又不能单凭喜悦等好的心态去浇筑。因此他觉得自己需要进行自愈,这是个令他难以置信的词。当只有自己才可以自救的时候,莫不是难题已经到达了科技不可化解的水平吗(虽然他知道大多数心理疾病都是不能单凭科技去化解)?那么这玄之又玄的心病,又恐会尽早生根,心病的恶化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便能攻下一城一府。因之,狄南絮决心前去雨崩养护。

在西当村居住一晚也是迫不得已,公交车送达西当村外,已经是差不多下午一点,现在还是冬季,夜幕降临的很快,温度也低。狄南絮望着窗外,风呼啸着,拍打在窗户上,还夹杂了片微雪花,挂在那几栋平房大门口屋檐下方的红灯笼也剧烈摇晃着,生怕冷不丁便被吹断飘飞而去。

狄南絮安安静静地观看着窗外的景象,许是大学时代曾随母亲来过一趟雨崩,便对这块地方带有些微好感。黑黢黢的夜景中,大体能看到远处山的轮廓,村镇的灯光逐步暗淡下去,夜障已经压境,狄南絮惊奇的发现天色的纯黑,这是多年来不曾见过的真相。这给他带来少许的安宁,接着过了不久,他关掉屋内的吊灯睡觉去了。

狄南絮很爱他的母亲,由于他刚出生时不久父母便离婚的缘故,在这贫穷的家境中,母亲便只能独自一人撑起。尚未成熟的狄南絮在很小的时候便意识到生活的艰辛,和对贫穷的深恶痛绝,而母亲亦是他的精神支柱。躺在床上的时候,狄南絮凝望着天花板,又转头看向无光的屋内一隅,辩不清画面的他,思绪又极度旺盛,时时沉思默想什么,偶然之中便会从一片漆黑之中浮现慈爱的母亲画面,对他来说这是毫无意义的,这个无意义并不是去否定母亲什么,只是他单纯地觉得这是一种不成熟的体现。

在他尚值青涩的年纪,突然一天母亲的眼睛暗了下来,接着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心急火燎的回乡,同母亲担心着,期望能将这份莫名其妙的担忧分配给他,那时他觉悟同母亲休戚与共,便带着母亲来到雨崩修养,幸而母亲只是压力过大,后慢慢复明健全。

究竟何时花朵枯萎,狄南絮也说不清,在大学毕业后不久,母亲突然恶疾,先是晚上母亲在睡梦中不断说着呓语,每天清晨狄南絮都感到母亲日渐衰颓,可是她仍旧顽强的照顾着家事。狄南絮将眼前的一切归于一时的幻景,期顾雨季过去后,阳光明媚的晴日里,母亲能有所改观。

正因为走得悄无声息,花朵的枯萎是极少为人所知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呼吸,狄南絮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确切。他唯能用母亲赠送给他的这双眼睛,目送她的骨灰如土。在那之后,狄南絮逐渐明晰某种不可名状的,被他称之为“虚无”的存在,他时时抱着“自己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这样一种想法,秉持自己与母亲同为一个人这种难以令他人理解的想法,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丝一毫同母亲相当的熟悉,他竟然会觉出自己身上的陌生意味,这令他很长一段时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甚至感到患得患失的情愫。

关乎送别母亲的那一天,狄南絮倏地成长了几岁,他明白自己将从一棵树苗成长为一棵高大的树,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准备,甚至觉得这是信手为之的。可没想到在几年后的当下,他竟然因树干上长满蛀虫轰然倒塌。他又来到了雨崩,随有些微的熟悉,可也会惴栗不迭,因为当下自己的形色,早已不是青涩的了。那个被他赋予“虚无”这一名字的无形物,终究把他击倒,这是一种无形的残忍,可是残忍却穿过了无形的空间,进入了物质现实中去,烙在了狄南絮身上,形成巨大的疤痕。先前狄南絮在公园中,苦感那城市的景象,就好像注视着某种尖锐的针状物,在心脏上插拔。妄图去反抗的精神已经被铺平,所以这种失衡到底是需要铺平什么,目前尚不能知晓,可能也不会令人知晓才对,一切都是未知的定数,即便伤痕可以进行补偿,也难以真正做到修补。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回到最开始的那样,而狄南絮也仅仅只是希望能令自己好受一些,也希望母亲在天上不为自己担忧。

第二日清晨狄南絮在一片鸡鸣中醒来,东西南北传来的鸡鸣,在刚刚苏醒起来的耳膜中听来是格外震耳欲聋。西当村的白日好似空白,前往雨崩还能看到雪山,具体哪里最白,恐怕只有梦中的幻景最白,因此狄南絮并不会纠结黑白俩色构成的景色,对之进行比较。狄南絮收拾好行李,退了房间,便继续前往雨崩。雨崩的徒步路线有三,皆是名胜,沿途的景色令到来者心旷神怡,然而狄南絮本想徒步游历一番的神湖路线(之前和母亲来的时候,得知道路险阻便也走得别的路线),暂时因不知名的因由无法通行。

狄南絮向神瀑路线进发,不多久便能看到稍许雪景,山上也能看见挂白的冬青树与栎树。到上坡处不好走的话,便会离开土路,去踩着青爬坡,一众旅客都乐此不彼的徒步上前,年纪尚小的孩子和父母们吟哦着什么,狄南絮也在悠然地走着。扑面而来的寒风也夹杂少许雪花,靡靡间身子热乎起来,僵硬的身体便接受了这向上爬坡的力度。

望向远景下端激越的河流映照冬日的白天,映照着清晰的光白,显露出一股极具冷睿的气派,只一眼便能体悟到这当下的寒意,透入肌骨的痛觉。河流的流纹在光白映照似得白绢上忽隐忽现,狄南絮凝眸着,他在探寻何所以是激越的河流这一原因,终于在白绢中发现一条细细的黑缝,那是河流之中冒出的一块岩石。澎湃着的流水不断冲向流处,而那杂驳的岩石却屹立不倒,顺势割开这白绢呈一条巨大的黑缝。

狄南絮突然难以抑制自己内心深处想要呼喊的信念,他到底忍了下来,凭着一昧地发力向上坡爬去,超过了许多旅客,将他们滞留身后,消耗大片的体力,便无了呼喊的气力。他大口喘着气,郁闷的胸坎随气体进入心肺一鼓一鼓的。这下他便感受到酣畅淋漓后的宁静心绪,不再那么糟乱。可他仍然期许立刻到达雨崩,又期许睡一觉的功夫,便能修复好身心,这种心境下的他只能凭着这些想法在脑海里萦回,憋着气独自难受,这种情形任何人也不可能舒心的去看景色。

一路下来终于到了下缓坡,一众人好像越过了重重山,腿部肌肉的麻痹和尽情呼吸带来的某种心肺的力竭感,以及视线的不可聚焦,狄南絮已经感到精神在幻灭,大脑的不清醒使得他感到生命的浅薄。再下一个坡道,过了一架河桥,又跨过一片山林,正当下山是一条T字路,前行便到达了雨崩。

狄南絮蒙着一头的汗水,心中低语“万岁”二字,他将背着的行李包放下,坐在山路旁的石墩上,由着整座山的空灵的自然气息笼罩,这一刻他享受到了自然的闲暇。旁边的飞蓬草已经变得枯黄,再经一场雨雪,可能便殒命于这片山间。狄南絮又想起母亲,如花朵一般,谁也不可能轻易的发觉一朵花的枯萎,但是母亲终究不是花……那一年他承担着母亲的忧心,带她来到了雨崩,谁料到几年后的如今,自己一个人来此修养。

狄南絮稍息片刻,便起身去了雨崩北面,那是远靠北山林野的地段,也是雨崩制炭季伐木的地段。那时他便同母亲居住在那片地段上的一栋独宅里。狄南絮凭着那时的记忆走,几年不见雨崩的风光,路段早已有些变化,但大抵只是多了几条小路,或从前一条窄路变宽罢了。

雨崩的屋宇院落鳞次栉比,其间栽种着的青冈栎和冬青树等常青树,那绿油油的叶片使得这萧瑟的冬景焕发生机,几年前还不曾认真地看望过村南和村中的猬集地段,只觉雨崩的林野与山中雪景已经看的够够地,狄南絮为自己曾经的不自知感到哀婉。上北面的村上坡路段,沿途的枞树丛、海桐、山矾、冬青卫矛多的不胜枚举,常青的植物点缀的冬景,委实比城中的一派萧瑟要显得自然之多,几年前还曾为了方便打理,秋季的红枫也被置换别种树,没了大叶飘落铺满地的景象了。

终于抵达了北山林野这块,放眼望去和背后的雨崩截然不同,这里好似片放火烧焦的平原,再远才能看到葳蕤茂盛显青翠的林野,以及白雾朦胧中的雪山景象。这儿的建筑物十分稀少疏松,和几年前相当,多了几栋已经空荡荡的破宅。狄南絮单凭记忆想着往西走过几栋黄色土墙,再路过一栋赭色墙面的房子,便轻易找见了曾和母亲居住过的屋子,但眼下那也是一栋破宅。雨崩常住的人本来便少,北山林野的地段也难免空荒颓凉,却使狄南絮感到没办法。记忆中和母亲一同居住时残存的憧憬,这一念想被迫涣散。

狄南絮只身前去再北一段路的女屋主人的家,那时女屋主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是她将这栋屋子租住给了当时的狄南絮母子。待母亲养护好眼睛,临走的时候,俩家人的情谊已经很深,狄南絮记起母亲希望他长大后多给那位老奶奶一些照顾,可狄南絮还是置若罔闻了,未听从母亲的愿景,长此以往下来便忘却。这委实是一种不尊敬女屋主人家的行为,母亲那时奉行来而不往非礼也这种想法。狄南絮一刹那想起这件事来,不自觉地脸面生红起来。心想:有何颜面去见她呢?即便这是她所未知的事情,狄南絮也坚持此刻被荡涤过的心思之纯色。

进了女屋主人的院子,家门口挂着辣椒和大蒜,几捆子细长的青竹横躺在地面上,檐廊的柱子下摆着几个已经空无一物的花盆,徒留土壤在里面,上面似乎有雪迹。

狄南絮朝内呼喊着,他亦不知老奶奶行动方便否,但是作为久违于此地的外乡人,还是照故礼貌的留在门口为是。贸然的踏入他人的家门,也难免招致坏处和败感。从门径处的防寒毛毡里走出来的是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女子,她高个的身姿,精致白皙的肌肤,驻足凝眸着这个来客,就如放眼欲穿一般,对狄南絮的浑身一览无余——包括内在的心病根因。在她的面庞上窥不出感情的存在,也不见得有亲热或活泼的血性,农村人那质朴温存的气质被冰雪般高贵的气概所掩盖,狄南絮亦被惊到,露出讶然的神色。

直到女子询问狄南絮何故来此,他才从那突然构筑起来的幻景中挣脱,他时常这样发呆,可是这次呆滞起来的原因,确使他有充分的理由。

“我是几年前找这栋屋主人租住在那间老宅的人,不知老奶奶还在吗?”狄南絮察言观色着说,他突然有些紧张,这份紧张不单单是面对这位极度镇静的女子的缘故,还有一种似是不去针对便会输的完败的意识。

只见女子脚边,从屋内溜出来一只黑橙相间的莱州红犬,他思量起来:几年前那位老奶奶是不养动物的,而眼下这只红犬显然已经很成,是个相对成熟的狗了。狄南絮生出可能认错门的意识,可是他分明的记忆着这栋屋舍的外貌,屋檐上还用瓦凿了些方状饰物垂着粘进垂檐处。

良久,女子便引狄南絮进屋。清冽的风在雨崩中肆意穿梭,屋内紧闭着的窗户上还敷了一层透明的膜,可也难免漏风,陈列在漆黑的木制置物柜上的伐木工具和竹篮,还有竖放着的簸箕,已经沾染了些许灰尘。这些东西似乎还如几年前狄南絮母子来时那样放着,只是凭添了一个镇纸和几个看不出何物的木制方形底座。曾经还有一个烛台立在卧室门口,现在已经有了电灯,便不再使用。可狄南絮依然觉出一股为日无多的寂寥感,不单单是烛台替换成电灯这样的小节,而是更凄迷的事实一般的东西。他深刻的搜刮着记忆,又反躬自省,最终只能以记忆的不完整告吹。狄南絮又突然记忆起这一女子,曾是制炭季与之相识的村民之一。可是即便如此,当下的她也已经是今非昔比的,狄南絮一时根本记不起与她的缘分,也记不起她的名字。

狄南絮坐在沙发上,望着从炉子中迸出的火苗。女子告诉他这年刚及秋的时候,雨崩便寒意四起了,从山上袭来的风甚是专横且狰狞。狄南絮倾听着,炉子传来的热量好像夹杂凉意,他呆滞地凝视着里面的那团火。

“听说神湖那边有人失足了,”屋主人背对着狄南絮,漆黑的长发俊丽地垂下,将要及腰,一绺秀发搭在耳朵上,耳朵上有一缺口,是天生的残缺。她正擦拭着香炉一样的金属物,泛着金青。

狄南絮看向她时,好像对那个金属物甚为眼熟,产生兴趣,“情况怎么样。”他恹恹般地问道。

“我只是听姑姑说的,得知一名游客遭难了,在神湖的路上。嗐,估计是一般的游客,连我们都不敢随意去神湖那儿走,路又崎岖又不着路况,”她叹着,缩了一下肩膀。

雨崩这儿开发好的,也只有冰湖和神瀑了,但俩路不管怎么赶都是要走上挺长时间才能到往雨崩。狄南絮几年前带着失明的母亲,从清早徒步上山,正值夏季昼长夜短,可也走到了光白的天空被夕晖晕染开来的时候,幕间才抵到。

狄南絮端坐着,转过头凝视着窗外对着的雪山景象,山高处被雾笼罩着,浑成,美丽,不清不楚朦朦胧胧的,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内心中默默感叹着这宏魄的景象,看得愈久,便如丢魂一样,呆着合不拢嘴。

“这次要待多久?”女子问道,将茶水端了上来。

“也不久,感到快要下雪便走,”狄南絮抿了一小口茶。

“下雪怎么能感到呢,我们这儿几乎每时每刻都有望下雪,唉你看外面其实也分明的有着雪点子,山顶上风刮过来的,现在已经够冷了。”

“还好,尚且不至于刺骨。”

“你还是小瞧了呢。”

她嘟哝着,又往炉子里添柴火。狄南絮望着她好像一副悻悻的神情,本想询问老奶奶的事,因此而告吹。

炉火里炸开的声响与火苗猛地飞升,接着堙灭了,再也不见。窗外还有牧羊人,正赶着羊群出去。几个雪点子打在了窗户上,不远处,蓊郁的山林那边,团团的绿被浓雾压境,显得淡化。他方才得知,此雾早已弥漫到了身边。

“现在还制炭吗?”

女子顿了一下,又将门扉旁的那一筐的木柴抬了过来。

“倒是不必再制了,”她呆滞着,犹如受过莫大惊吓的人,小心翼翼地。她的眼神不知放在哪儿。“偶然一天,突然就把棚子全拆了,我当时过去的时候,姑姑在一旁,对我说没必要了,我心想估计是为了环境吧,再过几年这儿愈加发达,家家开了电器,这炉灶估计也要弃了。”

“我记得你很喜欢曾经那样的生活。”

“太危险了,要是一不小心就……”

她想要说的话愈来愈肆意流露悲哀,不知是从何处诞生出来的,竟这般犀利且浓稠。然而许多年来,从她饱受时间幻变而影响到的精神与容颜,确有几分不能随口言说的成分,雨崩愈来愈美,而她愈加衰败,当然她从不代表雨崩,只是狄南絮和雨崩的牵绊罢了。

狄南絮再度望向林子,当然此刻并未感怀林景的须臾,只是在这栋屋子以南,曾被所租住的那栋老宅——现在已经成为了破宅,留给狄南絮的也只有拆除后,里面栽种了几棵松柏,还有一棵光秃秃的樱桃树。

狄南絮询问起老奶奶的状况,他觉得尚不合时宜——其实他肯定是发觉到了。但见女子面无表情,白皙的面部被炉子的火光映染,清丽而深湛的瞳眸,望着狄南絮的身上,或之外,更远的地方。

曾把那栋屋子租给狄南絮居住的老奶奶在几年前便离世了。依据着这一盖棺而论的事实,狄南絮不再说些什么,只是情思怅怅地说了句道歉的话,于屋里寂然下来,唯火苗炸开的声响,烧灼木柴的激烈,和窗外扑簌簌的风,白濛濛的雾景中,看不见树干的树木如海市蜃楼般忽隐忽现。

令狄南絮感到空荡的,还有对门的那一溜的屋舍也已经搬得无影,他才深觉此刻的这儿是多么的寂寥,是脱开了原原本本的,避开了光照的,只有时间在这儿无穷的前行。这般寂寥,令人想起了一些古迹,某一时刻起便荡然无存,人们感怀留下的几个残垣,又在不经意之间便真正消失。

狄南絮没再想什么,他担心自己继续感怀这些变动的话,会深陷某一空洞的心境,会被那虚无的无形物再度猛然攻下心中一城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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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南絮望着黑檀木衣柜顶上,放置着的一个小巧的椭圆形鱼缸,缸里里外外已经附着了一层白垢油浊,许是很久未曾使用。他深思着,想起几年前这上面曾养着两条金鱼,一条是外乡人沪乃翁送的,另一条便是自己送的。

在居住于雨崩的日子中,偶一次遇到了自称为沪乃翁的少年,他比狄南絮大将近三岁,并不是雨崩的居民,只是和狄南絮的母亲一样来休养生息的外人。不过那时他住于村中比较猬集的地段,若没有和他打过照面,狄南絮与他本应一概不曾相识才会。在那时的狄南絮看来,他的行迹如野孩子一般,游山玩水,常常混迹在山上,或去往湖那边钓鱼。他在雨崩的时日里偶然看上了一位女子,便是将我所滞留于此的这位女人。她确实是美的,自然来的美,令人怎么也不至于看厌,曾经她也并不带有一副生硬而迂腐于世景的悲哀形象,只是徒添着几股温厚蕴藉之含蓄,在那时狄南絮的母亲亦是受过她的照顾,便也能经常与之相见。狄南絮想着:“我可能确实受过她的美貌牵引,曾经在一段时间内魂不守舍。然而在雨崩居住过一段时间,我显然慢慢淡化了我对她的好感,原因是她太过高洁,带有着漠不关心的架势。一开始她总听不进我的话——可能她只对小孩和妇女友好。我的母亲时常夸耀她百般如何,好像与我接触到的她是两个人。”

狄南絮母子曾经居住的屋子旁有一棵风姿伟岸的大树,风起时沙沙作响,他在屋舍内躺着,盯着梁上的椽木,心中总感到那是极遥远之处传来的声音。靡靡之音牵惹起他,好像什么东西要到临一样,要来找谁,要接走谁,要来告予什么。因之,他时时关注着母亲,母亲问起他,他便蓦地活跃起来,好像母亲对他而言还是一把钥匙。他那时终日敏感,偶然还会产生一种行将隔世之感。夜里昏暗的屋子内倘若听不见呼声,他便会悄悄地走到母亲的病榻旁,询问一下。

这足以看出在狄南絮的眼中,母亲得的并不是简单的眼疾,顾他而言那可能是一前兆,是真正的隔世——这一预想也便在几年后应验。他时时在黑夜中凝画出母亲的样子,从以前的感怀,到最终认知这是自己不成熟的体现,耗费相当的精力。

那时的一天他听见屋舍外传来爬树的声响,便出门去寻,便是那自称沪乃翁的少年在攀爬。母亲当时已经睡下,狄南絮担忧这厮侵扰,加之如此之高的树,上去可难以下来,于是便惊呼、斥责他,喊他当心。沪乃翁刚开始自顾不暇地攀爬着,一听见陌生人地喊叫声便大为受惊,未抓牢躯干便蓦地摔了下去,抱着头满地打滚。他噪叫着,令叫他那人割肉赔他。狄南絮此时潜心只觉得好笑。为了安抚,便将他喊进屋子里,给他擦药。可怎么也找不到擦伤的痕迹,只有沾了尘土的地方,于是拿来湿毛巾给他擦拭去,白净干燥的肌肤一点也未留痕,一丝能可见的痛处都不复存在,可沪乃翁坚持喊疼,要狄南絮补偿他,叫骂着。

“得了你,你再爬高点,摔下来就不是这么样了。”

“还不是你乱叫,害我掉下来的。”

如此说来确实如此,但狄南絮毫无愧色:“你跑到我家旁边的树上,出了问题,我可怎么办才好?”

得知他便是沪乃翁,村中的大名人,狄南絮便生硬又略带讥讽地说:“你也是来养护身体的,可你却还是这么糟蹋身子,我看你就是赖在雨崩不走的地痞。”

“你知道我来修哪儿的吗?”他听到狄南絮的讥讽,竟然只是露出狡狯地笑容,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狄南絮暗自感到状况不利于己。“是修心。”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好像其中藏有说不清楚的事,总之看他那不安分的脾性和巫师做坏般的狡智难以令人对他感到放心。

沪乃翁站起身,提了提裤子,便又问起狄南絮受哪户人家照顾。狄南絮不知个中缘由,指了指窗外可以窥见的那栋房舍。正是那女子的家——当时的狄南絮确实并不知晓沪乃翁已经暗恋上那女子,所以才如此心无隔阂地直接告诉给了他,这也是俩人结交孽缘的起始。

沪乃翁的住处是在村中,那地方离医生家里很近,若有何问题狄南絮会带上母亲去打听,一开始因为道路需要下坡,很是不平缓,便想过换住处,可以说狄南絮住的很靠外,已经能看到山林和山,此外一片空野,其他的屋舍很是稀疏。而沪乃翁耐不住住处周遭的寂寞,因之时常跑到北山林野这儿来玩。

山林那边夏季木材收成正旺的时候,村民便会去砍柴烧炭,因此原先也能看见几个碳棚,发出浓重的黑烟,奔天升去。还有几个空了的大圈(现在有几乎牧羊人使用着),我曾去看过,可什么踪迹也未曾觑见,只有一个空了的脏兮兮的水槽。

将近及夏的时候,沪乃翁在离狄南絮家屋子后面垒起了一座小屋,时常来叨扰,狄母也未觉不和,便未说须臾,可是屋后对面那栋老宅的人家却不乐意,与沪乃翁攀谈多次,后还是老奶奶说理把他支走作罢。雨崩到了制炭的时节,沪乃翁又喊上狄南絮去林野里帮忙,那时女子也会过来。

村民们伐木,男孩们便从山上背着一箩筐的木柴,过了树林,送到炭棚里去。女孩们就负责和几个老人家烧炭,烧得人浑身上下熏黑。沪乃翁的意思很明了,他假心假意地屏退那几个烧炭的女孩,独自热心肠地操劳起烧炭的炉灶。被呛到了,就数落起来,嘴里骂着,又喊狄南絮过来帮他。

“我肺不好,”狄南絮用此理由搪塞了沪乃翁。然而实在令人看不下去了,在一旁围观沪乃翁的村民便边笑着,边上去伸手帮忙。

制炭的时节狄南絮也只经历了那一次,此后沪乃翁的小屋垮掉,未见他来收拾过,留下的残垣后被默默清理干净不见踪迹。狄南絮起初觉得很微妙,不知是何种东西将一块块的砖偷走,亦不知搬去了哪里。事实上,很多东西都是悄无声息的消失的,花的枯萎也极少被人发现。

正当此时,狄南絮窥伺见那鱼缸,便不由得想起沪乃翁,想起更深一层的那时居于雨崩的日子,还有制炭时节的世景,虽然这并非是因沪乃翁而塑就的种种回忆,但是能令他悄然明白的一件事便是“似乎从那时起,我便不再有优越感,因为沪乃翁的表现,我才靡靡地理解自己的独属性被惨遭铺平,只是将一样东西铭于单一的事物身上了。”这种东西狄南絮并非不知,只是不愿去承认。缠绵着纠结无终的心病,裹足不前的他,亦难以自抑。

狄南絮又想起那时爬上山,行至山西面一隅,在夏日耀阳下凝视雨崩的景色。制炭季刚刚过去,山西面有大片竹林(因遭滥伐在那时便已经停止采收),他看见自己所住的那一小片区域竟然是那样的单调,他看见极远处的一片区域的房屋屋顶之上,融进了片片青黑色,因为太远而显得虚白,那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木个个都高大挺拔。那时他被这壮阔的景象震撼到,于是难以抑制住的呼喊起来,声嘶力竭,毫不顾及能否有人看见他。几天后沪乃翁前来笑话他的混账行为,他便与之断交,赶走了沪乃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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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南絮同多年前的自己几乎一模一样,在外看来,他只是获得了少许稳重的气息,可也如含蓄的含羞草一般,难以思量,难以估测他那惸茕的心理。

他绝非是那种吐露懦弱的人,当然他也认为吐露悲哀和混沌的行为不可取,他蔑视自杀,又坦露对自杀者的悲悯,这犹如活在不知不觉的意识中,去接纳来自于心中诞下的种种因素。狄南絮曾概括过对活着的理解,那是一种无欲无求又有自我约束力的生,却又包含着一种禁锢感的痛苦。他冥冥中从现实中汲取养分,捕捉文字,解剖物体,结构某些事物的明理,最后也结构自己的青春,和对母亲枯萎之理解。他始终认为缠绵于母亲的成人,对母亲的爱陷入之深这般,是何其酩酊恍惚的,从他生下这心病时那哀诉的目光里,不难看出他的意志缺乏追求亲情之爱或者之外的感情。

狄南絮从不期许任何随风而去的意志产生,即便当他心思迷离,睡眼惺忪,跑步时力竭倒地这些状态下亦是如此。他认同“人应当向往自然,拥护自然,”当他读完《瓦尔登湖》时可能心存最美好最憧憬的事物,也便是自然。当夏日阳光的璀璨,普照于大地上,立于树下的狄南絮任凭婆娑的树影映照于他,目光中尚存年轻人气概的他,因而可能是他把“我还是个少年”这一墓志铭般的认知,置之于脑后。

胸中没有向往的繁华,因而多少幻景和自然的鼓舞都只是一时的玩物,狄南絮只要一脱离开,便继续独自行散,加速他之生命背负、附着上孤儿根性的可能,更可怕的是狄南絮从未恨过自己的父亲,因为他记忆不到关于父亲的一切,又难以栖身于某一立足之处上,这种人生来便有的依赖,迟迟未能脱离他,因此母亲过早的离世,他的依赖放置于亏空的心理上,构造出母亲还活着的幻景,又因为对成熟与否认识的不平导致出现缺憾,难以痊愈。

曾怀疑过白色景象的狄南絮,突然发觉一个事实,那便是他从未在雨崩中经历过冬季。这令他稍许心存感恩,乐观了一些。新鲜的事物总是能令他产生素昧平生而自来熟悉的感觉。

狄南絮还记忆起自己曾经稍许对女子产生好感,眼下她还在这儿,端坐凝眸着炉子里的火,狄南絮也是如此,因为如此安静,他才觉得雨崩的奇幻。熊熊燃烧的火好像逆溯到了过去。

“那条金鱼呢?”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女子突然露出令人感到心情放松的微微含蓄神态,一刹那屋内显示出一副平态,什么都很惯常,一切都不被赋予时间的概念,这种感觉就好似均已停止流动或流逝。单凭着屋内的俩个人所散发的魔力,马上就要失重一般。

在秀丽的黑发下他,女子眼中分明是在回忆着什么,好像告诉给狄南絮“请稍等一下,容我想想,”当火苗复又炸出声来的一刹那,她好像感到这是开玩笑一般。

“你怎么这么问,多少年了,肯定已经死去了。”

狄南絮含蓄的笑了笑,内心感慨起来:“确实是如此,瞧我这脑子。”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可他只顾着回忆往昔的片段,思考竟然难以作动,像生锈的铰链一样。“那么是谁送的金鱼最先死掉的呢?”狄南絮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连他都觉得尴尬。

女子懵懵地觑着狄南絮,好似告知他“容我好好想想”这一字句。这时防寒毛毡被外面的来人屏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正拿着一过箩筐进来。女子连忙过去帮她,将那盛着白绿的莴苣的框子放到那门口漆黑的木质置物柜上。

麻花辫姑娘自然地看向我,她眼中分明的流露出童稚的光芒,土色的脸上冻的微红,一手挠着另一只手的手背。狄南絮点点头微微示意一下,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有何意义,只是有着仪式感。同她那眼中的真情流露相对而视上的一刹那,狄南絮感到受挫了一般,己不如人的自知突然洞穿他的胸口肉,传递进他的心脏。那般的纯清令他慨然,而单伦狄南絮的人生,关乎雨崩这似乎并不是稀罕之物,因为本就不是物,可能因为这一幻想,他难能可贵的暴露并发觉自己内心中残缺的部分——发现美的意识。

这比起虚幻所更虚幻,认知中现实的卑劣势态却此刻间被奇妙的认同了,只因为发现了她,在这光白的世景下,在这雪山之下的雨崩中,有着超脱世外的自然之人们。恐怕他都不曾去想过,自己是否也可以有这般被自然裹挟的机会,宁可被狼从小叼走养,可又希冀生身之母,这一完整而又不完整的生命,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浓缩为另一个完整的事物。这一刻他又想起母亲:“生活的辛劳和对生活的喜爱从不是相互交替来的,而是并行的,即便有对生活的恐慌,也要如此并行才是。”思量到这儿,狄南絮霎时感到心无旁骛,当然这只不过一时的镇定。

麻花辫姑娘坐到女子身旁喝着茶,又拿起糖饼来悠然地吃着,孩童般天真的看着狄南絮。狄南絮一时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于是自顾自地擦抚手指的关节处。当下外面的风已经稍许停止,光白的天色也被太阳的出现染出生机,冬日暖阳的气候下,远方雾中的林野也逐渐明晰,苍翠的树木整齐的立着,显得密密麻麻且幽深,又附带阳光辉映下的着色雾气,而令人感到微妙,仿佛蕴含着什么似的,诸如在近一点看是一片花海,森林的生命力便是总会构造出自然的仙境。

“刚刚你问的那个问题,是怎么一回事?”女子有寻思起来,向狄南絮讨问。

狄南絮拂了拂裤子上的褶皱,低下头望着桌子前的茶水。“就是单纯的想知道,我的眼光怎么样。”

狄南絮将当时挑鱼的情景告予她。

那时,夏季已经及末期,三伏天刚过,末伏的蝉鸣已经发出高亢的力竭之音,嫣然如垂暮之年时节。此暑季将要过去了,母亲也已经恢复相当的视力,狄南絮认为马上便要离开雨崩。夕日辉映中,他在神瀑路线游荡着,坡旁谷下的那条河波光粼粼,吸引住了他,他从小路下去,温凉夹杂着微微湿润的气息,在短薄的夕日中蒸腾开来。再晚一些,天空渐入深蓝佳境,由西方的红辉和灿烂的镀金色,开辟了天空,挣出片片莹亮。河面上映照着须臾的夕晖,时烁时消。狄南絮便偶然发现了些许肥腮的小金鱼,而正当时恰好沪乃翁也前来溜达。他俩便展开寻鱼比赛,试图争出个好一些的鱼来,就像斗鸡一样,寻一只羽翼俊黑、肌肉发达的壮鸡。

后俩人寻来的金鱼都送给了女子,狄南絮自认为自己找来的那条,是能活得最久的,而沪乃翁则称女子最喜欢的那条才是最好的鱼。当这些概念如一团浆糊,被狄南絮从记忆中觅出的时候,他深感到靡靡而来的幸福。

女子并没有记住哪条鱼最先死去,她只说都活到了俩人离开雨崩。

狄南絮惊诧莫名,连忙询问沪乃翁的去处。女子只说沪乃翁在他离开雨崩后不久,便有一日中午去往神湖的路上一去不返。村民们组织去找寻他,也未果,沪乃翁如同人间蒸发似的,在这片林海的周遭消失不见,徒留下来唯有记忆的永恒。

————————————

狄南絮在雨崩的冬夜里走着,望向远处黑夜笼罩的林野,又望向挺拔的高山,轮廓隐隐约约可见。这一刻他又发现了夜空的纯黑,又发现数不清的零碎雪花从山的那边刮来,可是并没有产生风。

暂且可知狄南絮的内心深处,尚存着憧憬,然而如果将之只是看作一种虚无的假象,那么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逆料,且不能接受的,这就如同突然从身上长出来的犄角。任何琐碎都会随活着而愈来愈显露出来,倘使自己并没有发觉到,那么也无妨,已经发现的话,又难以抑制内心的焦苦,可也需谨记要“活着”。

关于他是否希冀另一种形式的爱,这尚不能知晓,渴望大海而又恐惧大海的人,与恐高又生活在高山上的人其实一样,双面的矛盾使人产生怀疑周遭的情愫。自然之人并不一定只愿拘泥于自然中,城市之人也并不一定处于城市的发展中,任凭生命意志的矛盾和环境产生的冲突去激烈的搏斗,又依据精神的消磨与行散。狄南絮必然理解沪乃翁,只是不能知道沪乃翁去了哪,因之他最高的意志还是将沪乃翁的何去何从放到了顶点。

因为缠绵一些想不开的事而活着,自作自受一般,当生命显得浅薄,又开始惧授自我和他人的帮助,停摆在某处的正中央一动不动。人都有自恋情节,生命教育的抉择在于让人认清世界的同时,又不耽于逃避和自遁。

当狄南絮意识到此刻山峰正直矗在眼前,他忽然想要呐喊什么,这种好似狎昵而产生的轻佻感令他愈来愈无法自制。他突然哭了起来。雨崩的冬夜里,孤寂而寒冷,他悲悯地张着嘴,就像一副因患了绝症而绝望的年轻人姿态。

这种令人难以启齿的情景,在狄南絮无声地恸哭下,随一阵拥向他的寒风,形散、飘忽而逝。就在这时,一朵花在某一处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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