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有几个一厢情愿的? (上)

早上七点钟,整个汾镇都笼罩在太阳升起后的一层薄薄的雾气中。阳光颇为柔和,在一派青翠的乡野村镇中跳跃着,与每一个生命亲吻着。万物都像刚刚从倦怠中醒来一样,懒懒地,却又是欣欣向荣的。它们舒展着筋骨,轻轻弹去夜的杰作——瞌睡或露珠,向着太阳敬礼。露珠有它自己的另一个小天地,另一翻小世界,也有它别样的色彩。那是星星不忍消失在太阳面前,让夜空帮自己留下的影子。每当它们达到了与太阳倾诉衷肠的愿望后,便悄悄地离开。真是令人起敬的小精灵!

    莘夕转回来,到大嫂那里领天儿。银梅正躬着腰身用力搓洗衣服,天儿坐在一边儿吃着糖果,旁边卧着一条花狗。银梅见到莘夕,奇怪地问:

    “怎么没去集上?你不是说有事儿吗?”

    莘夕用左手摸了摸脸,含笑说:“又不想去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去看看我妈好了没有。这么远的,懒得去了。”

    “该去看看的。花几块钱坐三轮摩托车去不好?就是立即打转,你妈也必定很高兴的。”

    “算了,我妈生活得好,身体原本也不差,想来也不会怎样难得恢复。”又问大哥仁礼在做什么。

    “他倒也舍得去赶趟集呢,说小的有一个月没回来了,今儿可能会回来拿生活费;学校生活苦,没油水,去集上割些排骨回炖汤补补她。我先说我去,他嫌我做事磨蹭,家里这上午的事儿又多,才叫他去了。”

    “你们总说学校生活苦,我看红霞怎么长胖了呢?正是爱俏的年纪,她未必要喝什么汤什么水的。反倒是颢颢,如今参加了工作,应该舒服得多了,怎么越来越瘦了呢?你们多注意他才好。在四哥身边儿,按理说他要照顾得很好的。颢颢又聪明,一向讨他们喜欢的。”

    银梅停了搓衣,望着莘夕说:

    “韵钗和仁邦都没话说,只是他家那个宝贝丫头,去多了讨她嫌恶。颢颢也是我们皇帝一样养起来的孩子,哪用去看那小东西的眼色?我听了生气,都叫他少去的好。又不可以不去,老一辈的亲兄弟关系,搞生疏了惹人笑话。现在颢颢他们单位的效益不太好,哪个晓得他在外面怎么过着日子?等他几时回来,好好地问问他。”

    莘夕也没坐,聊了几句家常,就自己回家了。天儿不回去,说大妈家好玩些。

    过贵儿家,见望云坐在门楼里织着一件金黄色的小儿外套,招人眼的。莘夕正要轻手轻脚地过去,不想望云抬头看见了她。望云十分热情地喊道:

    “莘夕婆婆!您来坐坐呀!”

    莘夕想:她才来几天,就跟每个人都有话说,而且百说不厌,典型的“见面熟”;想我来永福二年,才打开房门和人接触,这个望云,模样儿挺周全,也不凌厉,却八成不是个贤淑的人,肯定和二嫂小菊一样爱扯弄是非;我这邻前隔壁的,先和防着她点儿。却又想:我也没做什么值得别人议语的事儿呀,有何害怕呢?脸上礼节性地对望云笑笑,说:

    “等过会儿,有时间再来吧。”

    望云对莘夕似乎很感兴趣,来了没几天就注意到了莘夕,觉得她与众不同,还以为她是什么外地人嫁到薛家的,所以只配了个马马虎虎过得去的薛平。她把自己和莘夕划归为同一类不如意的人物,一眼就看出莘夕对婚姻的极度不满和无可奈何的妥协之心,以为不用多长时间,就能和莘夕成为同病相怜的患友、亲密邻居。其它一些人,如“屎八哥儿”兰欣、春风、丹莲等等,目前还不上这小媳妇的眼呢!她们太懒散、太泼辣、嘴巴太臭,信口一堆下流话,要望云这刚刚结束大姑娘生涯的小媳妇跟她们合得来,着实得等待一段时间以望同化。

    望云接着问:

    “莘夕婆婆,您怎么天天上集呢?她们说您一向不上什么集的,买菜也是一次买一大堆。这些天没买什么,空手去空手回来,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莘夕警觉地说,“只是去转转。在家闷着,坐僵了腰身。”

    莘夕回来一个人坐着想:这小婆娘很像个人物呀!她整天盯着我,看出我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不对劲儿?她悚然一惊天动地,暗问自己:你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你想去集上时,何曾想过要去柳西看望你妈?到底学会撒谎了!可那也是不自觉的呀!难道叫我坦白,我天天都想去集上喝一碗米酒吗?米酒——米酒——莘儿闭上眼,想到了一个人,她的嘴角牵动起笑意来。就为他,就为他!奇怪,统共也只见了他两面,他的影子怎么就那样深地印到了自己的脑子里呢?本以为自己经历得不少了,再也不相信什么爱情了呢!——莘夕的脸倏地一热,她被闪电般出现的“爱情”二字惊呆了。她羞愧难当,像被人听见了所想的事儿一样。虽然她向不在意(甚至赞许)对异性的转移性质的想象,但此刻,她稍微联想到他的未来身分,便倍感羞耻!

    这怎么行?她警告自己,连想象也不允许!

    莘夕以为拿书翻翻就能排除掉不应有的杂念。但看着看着,不晓得过了几分几秒钟,眼睛一恍惚,她又看见云峰。云峰微笑的模样太迷人了,使人在无形中被他渐渐征服。他的神态、举止,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高雅魅力,无论稍显活泼还不略过严肃,这一魅力都切切实实地存在着,使得他既像高原上的一只豹子,又蛮似温良有加的长毛兔。他的身材高大,形体优美,从整个外表来看,是无可挑剔的活的艺术品!他的眼睛像是两粒诱人的黑宝石,嘴唇比香美的——

    莘夕被出格的想像弄得神魂颠倒。以前她想都不曾想过会出现这样一种难以自拔的危险状况。有时她以为自己足以应付任何形式下出现的感情呢!

    日渐消逝的岁月磨砺了这个女人的性格的棱角,但同时又增长了她一种不值得赞许的性格——明明爱自寻烦恼,过后却又自怨自艾;一边想着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一边又需要宽恕以寻求解脱。简而言之,她对自己的思想(几乎是一切的)采取了一种矛盾的、正反两面的分析方法,其中,哪怕正面的极为正确,也显得苍白无力,形同虚设,而反面的永远占着上风,使她迷惑,使她悲观。她也搞不懂,是不是故意在寻求那种调子。但每个人沉醉的时候也是他真正幸福快乐的时刻,她也不例外。这就不排除她所为的只是对生活现状采取的一个小手段。人们有理由相信,既然一个女人对命运的随意安排感到痛恨,那么,她偷偷幻想一下又算什么过错?

    然而莘夕开始烦燥起来。云峰的影子还没有退净,她就已经抱怨痛责起自己了。她躺在灰褐色的沙发上,用一本打开的书蒙着脸,一动不动,看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她的心里可像是急涌的浪花一样难以平静。

    刚刚摆脱掉一个,又来一个!她恼火地想,我这是怎么啦,怎么还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天真!塞在这颗脑袋里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念头呀?还有谁会像我这样?一定没有第二个了,没有第二个!别忘了你是有夫之妇,他到底是你的丈夫,一个蠢人够可怜的,怎么忍心一再伤害到他?而他,他只是一个没结婚的男孩子,那么好的品质,也许像水一样纯净。到头来,除了痛心地自责,你还能得到什么?真要把自己害死才算完结吗?共处了五年多了呀,竟远远比不上五个小时,五分钟,甚至看着他的眼睛时的短短五秒钟!这不是更为虚幻,更不可捕捉?

    海建呢,这么些年来,难道仅仅起着保留我心中梦幻的作用,以免爱会萎落枯死?难道是为了使我遇见他——?重换了一个梦而已,我有什么资格这么想?况且,他是小娜的。多么可笑,以后他将叫我姐姐呢!唉!但愿吧,我能做得像个姐姐的样儿。真要人的命!我只望能像兰欣她们一样少忧少虑地过日子、混时辰。瞧她们多快活呀!就像天生没有愁烦事儿似的。我倒学学她们才会好过些。

    想到这里,莘夕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猜出是兰欣来了,脑袋里清爽起来。她知道兰欣会骇弄她,决定反吓一下兰欣。果然,兰欣见莘夕动也没动一下,以为她睡着了,便慑手慑脚地走近,一只手轻轻伸过去揭开书,准备大喊一声骇醒莘儿。她张开嘴巴没叫,莘夕扯着嗓子“呔”了一声,把兰欣吓得大跳,揭在手里的《忏悔录》也松手掉在地上。

    兰欣抚着胸口,鼓着大眼说:

    “哎哟,我的妈!你差点儿没把我吓死!你怎么把书这样盖在脸上?这是死人的做法儿,你也太不懂规矩啦!早早的又闷在家里看书,迟早死在这堆烂书里。看呀看呀,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国栋也有不少书,花花绿绿的比这些就好看得多。他说蛮有看头的,要我看。我哪儿来的那细工夫?又认不全字,眼睛又是生孩子给生拆了。我只看了看封面图画。你说是些什么人?”

    “能有什么人,三只腿儿的还是两个脑袋的?”

    “那倒没有,尽是些一丝不挂的货色。”

    “那你还说比我这些书好看些?你要国栋看那些东西?”

    “我管他!那个本来就比你手里的通篇都是字儿的玩意儿好看嘛!话说回来,我们家国栋还是不错的,虽然不会赚钱,有些时候也倒蛮有意思的。”

    “你又要放什么屁来?”莘夕盯着她说。

    “他是爱看那些不正经的书,但很能学得几招呢!不是挺好玩儿吗?”

    “还会脸红呀?你越来越现代了,害怕他甩了你不成?”

    “他敢!看我不捏死了他!他不会的,总在逗我开心,只是太野了点儿,长得也不像别人那么强壮——千、每、绿,莘夕,这是什么书,起这么个怪名字。”

    莘夕收过书来,懒得理她。

    兰欣想了一想,说:“张家婶的外甥弄了电磨子来,思琴、秀儿和你五嫂都要磨汤圆呢。我来告诉你一声,看你磨不磨。”

    “我便要磨,哪里来的糯米?”

    “那好办,只要你想磨。我过年的米放到现在还有呢,先借一点儿给你用,怎样?没长虫子,白鲜鲜的跟刚砻出来的一个样。我看你可以多拿一些来,磨点汤圆,做点米酒,你不是老喜欢喝米酒的吗?”

    又提“米酒”二字了,令莘夕厌烦。

    “啊,闹了半天,你是专门来推销陈米的?你贼精!我娘儿两个吃得几点儿东西?说得夸张些,不够填你们一大家的牙缝的。我把你的糯米拿来养虫?你偷懒则罢,怎么不叫国栋背去集上卖掉?”

    “算了,”兰欣笑着说,“你不要能栽给你呀?算了算了,当我没说的。等会儿我给你带一块汤圆过来。吃两顿也就够了,少吃多有味儿,吃多了就没味儿了。你没事吧?”

    “怎么?”

    “干脆找两个来搓麻将,好不好?哪个说非要下午才能开场的?多过一下瘾,来大一点儿也没关系。”

    莘夕害怕一个人呆着时瞎想开,应了。可上了麻将桌,她又没劲儿了,眼睛老是恍惚着,一连误了几张字。兰欣问她怎么了。她笑着说没事,大概是做梦多了,没休息好的缘故,继续摸牌。

    望云凑拢来观阵儿,站在莘夕后边儿,时不时就多嘴一句,帮忙指点莘夕打牌,使莘夕的精神稍微好了一点儿。那三个女人,兰欣、张家婶、春风,对望云的自行参预很是不满,看在新媳妇的份儿上,都却没有向她喷难听的话,不过嘴巴都噘得老高的,三脸的怨气。

    望云视而不见,笑嘻嘻地站在一边儿,后来竟拿过来一只方凳端端正正地坐下来,没有走的意思了。把个年长些的张家婶气得呼呼地出粗气儿。莘夕边摸索牌边笑着对望云说:

    “明天缺人就叫你来吧?迟早是要来会的,不如早些,多添一个角儿,以后好帮忙凑场子。我们这儿的人玩麻将最干脆、最爽快、最利落的,一要动作快,二要不赊不欠,三要规矩,不得捣鬼。”

    望云一行点头,却说:“我哪里能来?就是想,还要忍着呢!”

    大家想她经济上有问题,也不多理她。摸了几圈,只听后面闹哄哄乱起来,大家都吓了一跳,赶紧散了场去看。只见徐三娘坐在门前拜天拜地地号啕。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看望云,望云淡淡然地一点儿也不怕。便都进屋去,才看见贵儿歪眉斜眼地握着把菜刀,对着海生;海生则操着一根扁担,两个人演戏似地退退进进地对峙着,互相威胁,互相骂娘。

    莘夕拉了望云赶紧出去。兰欣知道贵儿胆儿小,不敢怎样胡来,便站在侧门边上,挡着张家婶和春风,问海生是怎么回事儿。

    海生骂骂咧咧地说:

    “这狗养的畜牲,他敢偷老子的钱!说了他几句,他就疯起来,哪个晓得他是真疯还是装疯?不如养条狗、养只猪,养他有什么用?”

    贵儿一听到骂自己,立即回骂起来,竟白痴一样地傻笑起来。

    “贵儿,”兰欣哄道,“你是顶顶听话的,把手里那家伙扔了,快快扔了,拿着像什么样子,跟个流氓一样难看死了!你快扔了,我就叫你爸给你钱。就算他不给,不还有你妈?你妈给你找了那么样一个花媳妇,多难,花了多少钱哪!你还不满意?”

    徐三娘也不哭了,爬起来,巴巴地扶在大门框上观阵儿。莘夕看望云,脸色发白,却不晓得她在怎么想,也不好劝解她,屋里的话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望云听兰欣说话,冷哼了一声。

    兰欣又说:

    “说你傻,你真傻!你想,你们家就你一个儿子,凡你爸爸妈妈做出来的东西,总还不是你的吗?你四个姐妹都还过得去,也不会回来揩你的油儿。一时不给你乱花,给你存着,以后你的儿子长起来,给他花还不是一样吗?人就是要做爸爸的人了,还这样不懂事儿!快扔了刀,别人看了要笑话的。”

    贵儿把刀扔在海生脚边儿。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张家婶尖笑着说:

    “还是屎八哥儿有本事,生了张好嘴。徐三娘,这样的事儿,人干嚎有什么用呀?自己养的种,倒摸不透他的种性?这两个一大一小真打起来了,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真该哭啦!”

    “我哪里敢呀!”徐三娘说,“挥刀弄枪的,都红了眼儿了,见人要劈!这都是我前生的劫数,逃不脱的苦命!”

    海生还握着扁担,应着老婆的话骂道:“你养的好种!该一起冲到大河去冲走才趁心如意!老子也快活了!”

    “不是你养的吗?”徐三娘怯生生地回了一句。

    兰欣笑着说:“你的个老邪货!该打光棍,保证你快活到底!”

    张家婶和春风一起大笑,过去将海生手中的扁担拿下。春风顺手在他后腰眼儿上用力揪了一指,抛给他一个媚眼儿,娇笑着又过去了。贵儿抱着他妈,哭巴巴地说:

    “家里的钱,只准他拿去睡别人,就不准我拿来睡自己的媳妇?他怎么说我不中用呢?”

    徐三娘掩不住贵儿的嘴,羞愧地望了大家一眼,说:

    “儿呀,你再也不许胡说八道了,再说媳妇就要跑了。人快快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的。”

    兰欣等女人个个都是听风传话高手,哪有听不懂贵儿的话中之意的?她们对望了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兰欣说:

    “贵儿这傻症隔几时发一阵呢?治不断根吗”

    “哪里治得断根哟!”徐三娘说,“中药可不知喝了几十几百罐了!每次去看,那些老中医都说好治。见得是在骗人。”

    “中医吗?你还信呢!”兰欣说,“纯粹哄日本人的!没见中医治好了什么病的,倒是治误了多少病人!都是瞎吹,也不晓得存的什么心思!”

    再扯上个三五句,几个女人就出来了,只见望云挨莘夕坐在一棵槐树下面,脸上流满了泪水。莘夕愣在那儿。

    以徐三娘家为中心的话题足以聊取一个下午的时间。晚上,莘夕看了电视睡觉,不期一梦而至。她遇见云峰——也许不是云峰,那男人模模糊糊的,总在笑。她和他成了好朋友,两个一齐玩儿拆字游戏。他点了一个“诗”字,她顺意选了一个“情”字。然后互相阐释,先由她解“诗”字。她想好了,正要说,他却拿出纸笔,要她就写一首诗。她应了,也要他写一小段情。两人一起动笔了。莘夕写的是:

    一杯苦味酒,十年黄梁头。归春点点雨,入夜丝丝愁。

    不期独成偶,唯愿为君瘦。堪叹寒梅骨,难教冰雪留。

    他写的是:

    ——我并不想做什么伟人英雄,只想要——我所爱的人,你是不是觉得我极鄙陋、极庸俗?告诉你,我亲爱的,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再需要那样一种——我为我的选择感到衷心的愉悦!——

    莘夕醒着,闭着眼睛静静地想,希图把他所写的都记起来,那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记得他写字很快,下笔有力,字体端正洒脱,正所谓字如其人。莘夕笑了,自言自语地说:“连他的字体都知道了呢!只不知对不对?”

    想了很久,决定去街市上走走,或许就遇见他了。渴望占胜了理智,使她对道德约束和所有并不完整的理由一时都摒弃不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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