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高大冷峻的男人死了。用“死了”这个词,单纯为了表达我对此人的漠然,以及我妈那撒不掉驱不散的怨气。

关于我妈念叨了几十年的陈年旧债,我懒得掰开嚼,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对婚姻婚礼的丝毫期待,所以无法体会一个妙龄少女独自撑完一场新郎未出席的婚礼的委屈和愤怒为何能氤氲长达几十年,总之我妈是怨了大半辈子,怨那个毁了她一生一次的婚礼的公公——我爷爷。

农村的丧葬不像农村的日常生活那般将就粗糙——礼数、家伙、时辰、人口、阵仗,哪个也不能少。我被亲爹一个电话拎去农村大伯家,电话里只有两句话“你爷爷没了,穿件深色厚外套到xx村来”。到了地方发现,什么颜色的外套其实都没所谓,所有“孝子贤孙”都穿着孝衣披着麻布,就算染一头绿发也能遮得严严实实。

一个大约一百三十平的农家院,里里外外聚集了近三十口人,其中十几人生活在同一个村,其余几个人应该像我一样对这个地方只有采风拍照的兴致和耐心,却不得不为了这桩白事耗上二十多小时。玉米杆燃起的火堆烤着手脚,四九天里并不能让在室外搭棚彻夜守灵的人们全身都暖起来,我的牛筋底短靴一不留神被烤化了拇指大的一块底。

最近公司正在组织演员们学习即兴喜剧,学肢体表演学临场反应,我几次在培训课上走神,无不是想到了葬礼当天的所见。

下葬日前夜,戏班子已经在卡车搭起的舞台上嘤嘤呜呜地唱到了十点。说是戏班子,其实就是一个梆子一个板胡一个笙撑住一个老妪的嚎哭曲。若有若无能听到一点唱词,但我完全没法让耳朵扒开她的嚎哭去探究唱词的内容和意义。惨烈悲壮情绪饱满,抑扬顿挫的嚎哭曲据说连续3个小时没断过,谁能想到这老妪是从十里以外村子请来,完全不认得死者的呢?我恍惚中甚至感觉是离世的奶奶回魂附体......而打发走了戏班子,大妈转身就骂道“唱得不卖力还要那么多钱,要不是遇上我这种心善的,他们可走不了”。

下葬日的活动比我想象中开始得晚,大概九点钟,主事人凭着孝衣款式的细微差别挨个把“孝子贤孙”们找齐聚拢,在灵堂行礼。男尊女卑先长后幼,出场顺序没有出乎我预料。城里来的像呆鸡一般安静地听主事人指挥,作揖跪拜照章行事。而村里的亲戚们则像斗鸡一样,被放进场子的瞬间,便双目充血,双臂向前挥动,双脚急速冲上去,扑通一声,没等扬起的尘土落下,响亮的哀嚎就响彻全村:“我的爹啊”“我的爷啊”“我的啊啊呜呜呜” 我拼了命地压制自己的惊叹、敬佩、想笑,不亚于拼了命地想听清他们除了“我的x”句型以外还在嚎些什么。而主事人对节奏的把握堪称完美,在两遍“我的x”最后那个长音上cut,换上后一组人来行礼,而站起来的人转头就抓起刚才没吃完的烤馍,边嚼边向自己女儿抱怨烤得有点焦。我突然想到小时候玩过的一个半流体的透明胶泥,这些情绪大师的收放自如只能用那个玩意来类比。

为了掩饰哭不出来的“尴尬”,在步行去下葬的路上我妈递过来一块手帕,让我捂住脸假装啼哭。捂住了脸让我胆子大一些,敢随意看看周围的众生相。看着看着我就懒得再装模作样:没有一个人,哪怕是我爸我姑,流露出我以为会感染到我的不舍、难过、心痛。村里的一干亲戚低声聊着天磕着瓜子,同时攀着未曾蒙面的城里亲戚问收入多少房子多大,攀着我这种年纪的问何时结婚工资多少。我尝试用一种奇怪的行为让他们不再跟我攀谈——死盯着棺木上被绑着脚的大公鸡。那只大公鸡生得又壮又美,身上的毛颜色斑斓,鸡冠高高竖起,可两只脚被主事人用细绳死死困住,它在顽强挣扎几番后只得平静地孵在棺木上,眼睛却不肯闭,瞪圆了和我对视。我心里想着它可能会被作为祭品活埋,居然难过得流了一滴泪。所幸最终在坟头不过是放放鞭炮砸砸盆之类,下葬后它被原路拎回,从院里丢出门外(也是礼数之一)后被解绑放生,我目送它慌不迭地奔去微微积雪的菜地,就像我妈目送我慌不迭地奔去高铁站。

临走我妈硬塞了一个福卡到我钱包,并且拿走了50块钱,说就当作是她替我去寺里求来的,50块是表达诚意,否则显得心不诚,福卡就不灵。

我没法不信她,守灵时她念了六千多遍南无阿弥陀佛,于是我爷爷的遗体不再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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