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闵家诞下四仙女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母亲出生在一个叫做“闵家沟”的小山村。她的到来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多少欢乐,因为在她之前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对于这个贫穷的家庭来说,多一个孩子就意味着要多一张嘴吃饭,况且还是个女孩儿,当时农村人思想落后,重男轻女,觉得女儿是“赔钱货”,是给别人家养的。但好在外公是一名乡村老师,思想比一般农村人要开明得多,并没有嫌弃女儿,还给女儿取了很好听的名字——“仙”,每个女儿名字里头都有一个“仙”字。姐姐和哥哥也很喜欢这个三妹,都争着抢着抱。尤其是舅舅,最喜欢抱着母亲玩,仿佛已经忘记他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子。因着母亲的关系,后来舅舅对我们都很好。在母亲两岁多的时候,外婆又生下了小姨,凑了个“四仙女”。母亲他们兄妹五个整日吵吵闹闹,经常打得人仰马翻,外公外婆也气得经常揍人,但是他们吵过闹过之后立刻又变得亲密无间,大概这就叫做手足之情吧。如果母亲能够一直待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能够一直和兄弟姐妹一起成长,也许她的一生会快乐很多。

      病急乱投医

      母亲在闵家沟的快乐生活只有短短四五年就结束了。在母亲四五岁的时候,外公病倒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之后,告诉外婆外公可能有先天性心脏病,建议送去省城大医院检查一下。当时的农村人因为没文化,见识有限,思想普遍还停留在不信科学信鬼神的层面,

外公病发后失去了劳动能力,虽然勉强还能在村小上课,但是收入微薄。田地里的活靠外婆一个人,大姨和二姨放学回家能帮外婆干一点农活和家务,三舅帮忙照顾母亲和最小的妹妹。尽管一家人都很勤勉,但是自从家里顶梁柱倒下之后,生活就很快陷入困境当中。

      就在这时候,外公家一个外乡的远房亲戚找上门来,他说他们村叫闫家村,村里有一户姓闫的人家女人不能生育,想抱养一个孩子,托这个亲戚帮忙打听想送小孩的人家。这个亲戚劝外公外婆送走一个孩子,外公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外婆一个人干活,家里七张嘴要吃饭,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不知道外公外婆是被这个远房亲戚说动了,还是他们自己担心孩子多了养不活,最终答应送一个孩子闫家。当考虑送走哪一个孩子时,外公外婆应该是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抉择:大姨二姨那时候年龄已经比较大了,而且在上学,不适合送人;三舅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不能送人;小姨又太小,只有母亲最合适。于是,母亲就这样成了这家里的弃儿。

      对于被送走这件事,母亲对外公外婆应该是有怨恨的,只是那时候太小,不懂得怎样表达。母亲刚去闫家沟的时候天天哭闹着要回家,据说有一次还自己偷偷跑回家了。至于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母亲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后来我问过大姨和二姨,她们也记不清楚了。她们说母亲确实回过一次家,那时候外公外婆也想让母亲留在家里,不再让她回闫家沟。后来母亲自己又偷偷回到了闫家沟,可能是因为对外公外婆当初抛弃她的怨恨,也可能是已经习惯了在闫家沟的生活,习惯了闫家沟那群童年玩伴。后来外公外婆经常去闫家沟看母亲,有时候也接母亲回家住一段时间,但住不了几天母亲就要回去。再后来外公去世了,母亲就很少回闵家沟了。

      母亲的童年既有放牛、砍柴、打猪草、干农活、饿肚子的艰辛,也有骑牛背、掏鸟窝、摸鱼、丢镰刀、偷地瓜的乐趣。如果没有被送走这段经历,母亲的童年生活应该算是比较开心的。母亲小时候很调皮,经常惹事,为此没少挨揍。养父母在抱养母亲几年之后仍然没有生育,又抱养了一个儿子,于是我多了一个小舅舅。母亲和我这个小舅舅感情挺好,可能有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在里面吧,小舅舅很听母亲的话,经常和她一起闯祸,然后一起罚站挨揍。养父母对母亲其实还不错,但是因为和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缺乏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加上母亲被抱养的时候已经比较大了,在她心里有种被抛弃的恐惧感和自卑感,所以她也不主动跟养父母亲近。还好,闫家曾祖母给了母亲足够的关爱,用母亲的话说,是曾祖母给她弥补了缺失的父爱和母爱。但这种弥补毕竟是有限的,这也导致母亲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爱。曾祖母家有个小女儿,也就是养父的小妹,母亲叫她小姑,和母亲年纪一般大,对母亲也很好,她们从小一起玩到大,后来又一起慢慢变老,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也是因着母亲的关系,小姑婆后来对我们也很好。

      闫家有女初长成。母亲才十七八岁便出落得亭亭玉立,能歌善舞,是村里的文艺先进分子,加之勤劳能干,年纪不大,农活家务样样精通:挑土锄地、插秧薅田、种桑养蚕、养猪喂牛,样样肩上担,说亲做媒的三天两头上门来给我闫外公闫外婆做工作,母亲偏偏看中父亲。对于这门亲事,不管是闫家还是闵家都不同意。我的亲生外婆这时候已经病故,三个姨妈和舅舅希望母亲能够嫁回闵家沟,这样他们兄妹几个离得近,互相有个照应。而闫家这边外公外婆和亲戚也反对母亲嫁给我爸,因为我奶奶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嚣张跋扈,他们都怕母亲嫁过去受委屈。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母亲的选择确实是个错误,但是那时候她就是鬼迷心窍,铁了心要嫁给我父亲。父亲年轻的时候长得帅,那时候还在当兵,母亲对父亲的了解仅限于“这个人老实勤快”。跟所有情窦初开的年轻姑娘一样,面对爱情,母亲也选择义无反顾。

      父亲母亲属于裸婚。父亲家里很穷,爷爷去世早,奶奶一个人拉扯大七个孩子,能全部养活已属不易,父亲占老四,正是爹不疼,娘不爱,姥姥舅舅也不管的中间孩子,并没有得到过奶奶多少关爱,用母亲的话说,奶奶根本没拿父亲当亲生的待。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只有娘家陪嫁的一个箱子和一身衣裳,我奶奶没有给任何东西。当时母亲并不在乎,她觉得只要父亲对她好,他们一起努力,他们的生活总会越过越好,到时候那些当初反对他们的人就无话可说了。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母亲和父亲的婚姻生活精确地诠释了这句话。父亲和母亲刚结婚那一两年感情还挺好,那时候父亲还没有退役,他们聚少离多,矛盾不明显。结婚两年后父亲退役了,他们朝夕相处,矛盾也渐渐凸显出来。首先是生活习惯不同,母亲讲究细节,父亲大大咧咧;其次是观念不同,母亲是完美主义者,对别人要求非常高,而父亲不拘小节,对母亲的要求非常抗拒;还有就是原生家庭的矛盾,母亲性格刚烈,凡事都不肯妥协,这在父亲这个兄弟姐妹众多的大家庭中很难自处,于是母亲跟父亲的原生家庭矛盾重重。父亲性格暴躁、懦弱,缺乏主见,他要么听我母亲的,要么听他母亲的,缺乏从中斡旋和处理问题的能力,因此母亲长期处于孤军奋战的状态,更糟糕的状态是母亲跟奶奶他们一大家人吵架之后还要跟父亲吵架,甚至还动手打架。父亲退役的这年冬天,奶奶把父亲母亲分出来,只分给他们一床破被子,一个破柜子,他们住的是那间养过牛的草棚。在这间牛棚里,母亲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在这间牛棚里,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了,因为殴打,因为寒冷,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也是在这间牛棚里,母亲对奶奶以及父亲那些兄弟姐妹的怨恨根深蒂固。

      分家之后,父母亲的日子更难熬了,一度到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地步。奶奶家是不管的,母亲娘家心疼母亲,时不时帮衬一下。可是母亲性格刚强,不愿意经常接受娘家人的接济,于是她和父亲拼命干活,在第二年冬天,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草房子,再也不用住那间牛棚。在这间新的草房子里,母亲的第二个孩子降生了,这个孩子的来临也使母亲和父亲紧张的关系得到暂时的缓和,他们将对第一个孩子的爱和愧疚都用来爱这第二个孩子。

      母亲和父亲仍然争吵不断,日子也在这无休止的争吵当中继续着,而我就在这争吵当中降生了。我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我只依稀记得姐姐的样子,记得小时候姐姐整天拉着我的手,到哪儿都拉着。母亲说姐姐只比我大两岁,而她去世的时候才五岁,母亲和父亲出去干活的时候,就让姐姐带着我玩。我对哥哥没什么印象,他死的时候也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哥哥姐姐都离开了,后来我又有了一个妹妹,妹妹比我小四岁,父亲母亲出去干活的时候,我就带着妹妹玩。母亲和父亲每天吵架,我跟妹妹也经常吵架,我们吵架是因为争东西,有时候也打架,一般都是妹妹打我,我不敢打她,她太小了,我怕打伤她,但我会吓唬她,说些吓唬她的话,或者用她害怕的东西来吓唬她。我和妹妹吵架打架,母亲一般都是骂我打我,她说我是姐姐,应该让着妹妹。我很怕母亲,从小就怕,因为她会狠狠的骂人,她骂人很难听,有时候骂得比打身上还难受。父亲很少管我们,除非是气急了会打人,但是在我印象中妹妹挨打多一些,因为妹妹性格比较叛逆,经常跟他们对着干。我一直很纳闷,妹妹怎么就那么大胆子,竟然敢跟他们对着干,我那时候胆子很小,尤其是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晚上经常做噩梦,梦见父亲母亲都不要我了,然后要么被吓醒,要么是哭着醒来。长期生活在这种压抑的家庭氛围当中,导致我极度缺乏安全感,而且敏感、自卑、怯懦。

      母亲精明能干,家里家外、大小事情都操持得井井有条。曾经有个算命先生给母亲的批语是“养猪像头牛,养牛像山头”,母亲家禽家畜养得特别好,每年卖掉的几头大肥猪是我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母亲还养鸡鸭鹅兔,都用来还钱,舍不得我们自己吃。家里人过生日的时候能吃上两个鸡蛋,逢年过节才能宰杀家禽。小时候我们都盼着过年,也喜欢家里来客人,因为母亲会用鸡蛋招待客人,有时候还能吃上鸡肉呢。有时候碰上家禽瘟疫也能吃上肉。母亲养蚕也是一把好手,曾经被评选为村里的养蚕能手,还上过表彰大会呢!因此,蚕茧是我们家另外一大经济支柱。母亲特别节俭,在我的印象当中她那时候只吃烂掉的水果,而我们吃的是烂掉的和即将烂掉的。在我们老家,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种着桃子、李子、梨子、樱桃、橘子等果树,我们家院坝里就有几棵橘子树。每到果实成熟的时节,母亲就会在果树上绑上稻草人,或者在树枝上挂上颜色鲜艳的破布条和破塑料袋,用来吓唬鸟儿。鸟儿最喜欢的莫过于樱桃,每当樱桃成熟,人和鸟就上演争夺大战,母亲常常拿着竹竿站在樱桃树下驱赶鸟儿,这样我们才能摘得多一点。好一点的母亲用篮子装了去集市上卖,被鸟儿啄烂的和小的,卖相难看的我们才能吃。桃子、李子和梨子,成熟之后母亲就摘了放起来慢慢吃,桃子和梨子容易坏,母亲天天都去背篓里翻看,有坏掉的就挑出来,削去坏掉的部分,没坏的部分削掉皮后给我们吃,坏得比较多的她才自己吃。我经常问母亲,为什么非得等到放坏了才吃,母亲总说没坏的水果还可以放久一点,这样就可以吃得更久一些;而放坏的,把烂掉的那部分削掉还是可以吃的。母亲的节俭深入骨髓,伴其一生。父亲为人忠厚老实,就像是一头牛,被生活这条无形的鞭子驱赶着,拉着承载我们全家的犁耙奋力前行,他只是埋头苦干,不爱思考,也从不抱怨。在旁人看来,父亲是一个任劳任怨好人,但在母亲看来,父亲却是一个不会思考、只会蛮干的莽夫。因此,家里大小事情都是母亲操心规划,父亲执行,只是过程非常不顺,因为他们都不懂得沟通与合作,只会相互抱怨,指责对方。但不管怎样, 在母亲的精打细算和父亲的辛勤劳作下,我们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草房子也变成了瓦房。

      母亲经常说父亲是“傻人有傻福”,父亲做事从来不思考,却当上了村干部。父亲是退役军人,大伯和姑父又是乡干部,父亲这个村干部应该也不难当。父亲当上村干部之后三天两头要开会,几乎每天都要下乡走访,处理各种村民之间的纠纷,经常顾不上家里。母亲对于父亲没有完全尽到家庭责任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反而热衷于给父亲的工作出谋划策,在父亲看来,却完全是指手画脚。母亲总是指责父亲工作做得不够好,处理事情不到位,经常指点父亲应该怎样做,对此,父亲非常反感,这是一种本能的反感,他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母亲的建议是否合理。所以每次父亲给别人处理完纠纷后,回家还跟母亲大吵一架。村民经常在背后议论,说父亲连自己家里的矛盾都处理不好,还怎么去帮别人处理矛盾纠纷?我想,如果我们家庭和睦的话,也许父亲的仕途应该能发展得更好。母亲肯定不会这样想,她认为如果没有她在旁出谋划策,父亲的工作根本做不好。母亲的坚韧异常惊人,苦难的生活没有磨平她的棱角,反而让她越战越勇,尤其是在面对父亲的时候,他们都是好斗的勇士。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我们家的生活水平明明在蒸蒸日上,母亲和父亲之间的战争却从来没有消停过,家里整天鸡飞狗跳的,连亲戚都不愿意上门。我也想要逃离这个压抑的家,直到上初中,我第一次有机会远离父母的争吵。为了我将来考上更好的大学,有更好的前程,母亲听从别人的建议,送我去离家很远的学校上初中,需要住校,每个月放一次归宿假。在这件事情上父母亲难得的意见统一,其实父亲从来没有管过我们的学习,都是母亲在操心,父亲只有一句话“加油读书!只要你们读得,我们砸锅卖铁都供你们读大学!”而母亲,一直陪伴在我们成长的路上。

      有人说,缘分分两种,一种是善缘,一种是孽缘。母亲和父亲之间的缘分应该算是孽缘,而妹妹,则是母亲的另一段孽缘。父母一生育有五个孩子,最终养大的却只有我跟妹妹,这个悲痛无法言说。尤其对于母亲来说,婴孩的接连夭折对她的身心都是巨大的打击,而妹妹的早逝,却伤透了母亲的心。妹妹从小性格就比较叛逆,如果说我是在压抑中沉默的那一个,妹妹就是在压抑中爆发的那一个。母亲和父亲天天吵架,砸锅摔碗,我和妹妹总是被吓哭。我们平时也总是提心吊胆的,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吵起来,也怕做错事惹他们生气。尽管我们小心谨慎,但还是经常惹母亲生气,有时她会歇斯底里地骂我们,有时候会狠狠地抽我们。看到母亲生气,我只会害怕只会哭,可是妹妹会反抗,母亲骂她会回嘴,母亲打她会还手。母亲越发生气,打骂得越发厉害。每当这时候我都吓得不得了,一边劝阻妹妹,一边安慰母亲。而父亲,通常是选择回避,父亲的回避会再次引起母亲的暴怒,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我上初中住校后,暂时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我不知道年幼的妹妹一个人承受了多少压力,我们很少沟通交流,我好像没有关心过妹妹。在家里我担惊受怕,害怕父母吵架,害怕被母亲打骂;在外面我担心父母在家里吵架,担心回家被打骂。我整天提心吊胆,根本无暇关心其他。等到我想要关心妹妹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熟悉又陌生。

      初三那年,我因病转回我们乡镇中学读,这时候我才知道妹妹已经辍学,并离家出走。父亲说都是母亲给逼的,母亲说妹妹就是个孽障。原来妹妹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被迫转学,也就是我上初一的那一年。后来有陆陆续续转了好几次学,周边的村小、乡镇小学都读了一个遍,最后在大姨那边上五年级,上了没两个月,就因为迟到旷课的次数太多被要求请家长,然后妹妹就离家出走了。母亲去附近的乡镇和县城都找了,也问了好多妹妹以前的同学,都没有妹妹的消息,也就不找了,况且家里还有一大堆事情。期间父亲和母亲也经常因为妹妹的事情吵架。大概过了几个月,妹妹自己回来了。这时候的妹妹已经不再是我曾经那个古灵精怪又叛逆的妹妹,现在只剩下叛逆,还染上烟瘾,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看电视和抽烟,其他什么事情也不干,还有跟父母亲要钱买烟抽。母亲骂她,父亲求她,我劝她,她都无动于衷。说她说得厉害了,她又离家几个月,而且从来不跟家里联系。母亲气急了就说当她死掉了,就当家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父亲总是唉声叹气,有时候甚至会偷偷抹眼泪。后来妹妹在外面染上了肺结核病,回家时病情已经很严重。母亲带她去县里结核病医院隔离治疗了一段时间,好转之后回家继续吃药治疗。母亲虽然生气,可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边骂着,一边尽心尽力照顾妹妹。我们都很高兴,以为妹妹经过这次教训,会长大懂事,会懂得父母亲的苦心,今后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这期间我们经常聊天,这是我跟妹妹第一次像朋友一样聊天。妹妹说很羡慕我,羡慕我乖巧、学习好,羡慕我有人喜欢,还说要我将来好好照顾父母,她是没希望了。听到这些话我感觉特别心酸,这是我的妹妹,我却从来没有去了解她、关心她。更让我心酸的,是妹妹说母亲送她去县城治病的一个细节。她说原本结核病医院不愿意给她免费治疗,因为她的情况并不符合免费的条件,是母亲跪在医生面前,诉说家里的条件艰苦,实在没有办法给女儿治病。一位母亲,为了孩子,可以卑微到何等地步!可惜,母亲的努力并没有换来妹妹的洗心革面,在一次跟母亲吵架后,她又逃走了。她的病并没有彻底根治,需要定期去医院检查换药,可是她等不及,她向往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因为热闹,也可能是因为自由。妹妹这一次离家出走,母亲痛心疾首,她一面担心妹妹的病情复发,一面又痛恨妹妹的忘恩负义。母亲又到处打听妹妹的下落,学校放归宿假,我陪着母亲到处去找,那一年我上高三,我第一次见识凌晨12点繁华的县城,第一次进卡拉OK厅,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赔着笑脸,第一次被人甩白眼……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残酷的现实,可妹妹,早已经被现实浸染。我和母亲找了两天两夜,始终没有找到妹妹的踪迹。我已经记不清母亲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我清楚记得她伤心绝望的眼神。

       妹妹这次离家出走后,母亲一直郁郁寡欢。还要干农活,操持家里的事情,没多久就病倒了。因为即将高考,学习很忙碌,学习压力也很大,我没时间回家,直到高考结束我才知道母亲得了风湿性心脏病。母亲的病已经比较严重,镇卫生院建议尽早去省城大医院做心脏瓣膜置换手术。母亲不愿意,说我刚考上大学,学费生活费都没凑齐,妹妹的肺结核病还没治好,家里根本拿不出钱做手术,于是选择药物控制。母亲不能干重活,需要多卧床休息,不能生气,需要经常保持心情舒畅,可是母亲脸上却很少有笑容。她和父亲还是老样子,不管大事小事,张嘴就吵架。母亲也经常骂妹妹,说她病了也不回家看看。好在母亲的病情总算是控制住了,可以下床活动,等到暑假结束,她已经可以干一些轻松简单的活,这样我去外地上大学也能安心一点。如果妹妹能够回来看看母亲,也许母亲的病能好的更快。

       我离开家去上大学没多久,妹妹真的回家了,可是她的回归并没有给母亲带来快乐,而是灾难。妹妹这次回来并不是因为母亲生病,而是她的肺结核病恶化。由于她上次离开家的时候没带药,在外面生活作息不规律,加上长期抽烟,她的病很快复发,病情肺结核开始扩散,她没钱治病,只能回家。这一次母亲拖着病体照顾妹妹,还要干活,妹妹跟以前一样,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看电话,还要偷拿母亲的钱去买烟抽,母亲气得不行。两个生病的人心情都不好,吵架比之前更凶,父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有时候母亲迁怒于他,于是他俩也吵,家里整天乌烟瘴气的。这一切都是后来父亲告诉我的,当时他们不想打扰我学习,没告诉我。也许是家里实在太压抑了,妹妹在家待了不到一个月就悄悄离开了,这回她带走了所有治疗肺结核病的药,还带走了家里仅剩的一点钱,连带着母亲对她最后的希望。妹妹走后,母亲很快也倒下了。学校放寒假前,父亲打来一个电话,让我放假尽快回家,母亲病得很重。等我回到家,母亲已经倒床不起,家里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看到我,父亲和母亲脸上才有笑容,眼里也有了光亮。

       母亲虽然卧床不起,但是头脑清晰,家里的事情还是由她规划定夺,并且很罕见的,父亲不再条件反射地反驳,也很少跟母亲争论。春节前,我和父亲按照母亲的安排,挨家挨户去找亲戚借钱,凑母亲的手术费,虽然过程并不顺利,所幸最终凑够了钱。母亲一再叮嘱我,要记住别人的恩德,将来找机会报答。这次的经历,让我第一次体会了人情冷暖,第一次认识真实的人性。虽然那时我已经十九岁,但是我的人生阅历如同一张白纸。大年三十晚上,不知道怎么就说起妹妹,母亲狠狠地骂她,骂着骂着她自己就哭了,我也哭了,父亲也在一旁抹眼泪。这一个年我们过得特别凄凉。正月初七,我一个人怀揣着借来的钱,带着母亲辗转来到华西医院。这是我第一次上省城,没有新奇没有兴奋,我只是感到害怕。所幸我们遇到很多好心人,包括医护人员、病友以及家属,他们给了我们很多帮助,也给了我勇气。母亲的手术很顺利,为了省钱,我们选择了国产瓣膜,医生说至少可以再活二十年,这一年母亲四十九岁。

       母亲手术后恢复得很好,只是不能再干重活。这一年,父亲村支书落选,败给了同村一个年轻人,也是退役军人。于是母亲和父亲商量之后,决定到镇上一家翻砂厂打工,父亲做翻砂工人,母亲在厂里食堂做饭。手术之后母亲就不再提起妹妹,正如她说的,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厂里人都以为我是独生女。可是妹妹自己回来了。她已经瘦骨嶙峋,病入膏肓。父母亲再一次原谅了她,在镇上专门租了一间房给妹妹住,距离镇卫生院比较近。妹妹的肺结核已经到了晚期,经常咳血,医生说只能靠吃药打点滴减轻一点痛苦。父亲和母亲一边干活一边照顾妹妹,三天两头要带她去卫生院打点滴。母亲这时候已经不在食堂做饭,因为得罪了厂长的小姨子,人家不让母亲在厂里。后来还是父亲找厂长说情,人家才同意母亲留在厂里做补件工人。 翻砂厂都是体力活,一般只招年轻力壮的汉子,父亲是靠着以前当村支书的关系才进去的,他们需要挣钱,我上大学要学费生活费,还要还债。父亲是抛光打砂工,每天抱着几十上百斤的铁块打磨,为了多计件,一天往往干10多个小时,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手上也全是血泡。母亲是补件工,要轻松很多,但是一整天佝偻着背也很辛苦,而且粉尘很伤身体,虽然带着厚厚的口罩,还是会吸进不少粉尘。繁重的体力活已经让父母亲精疲力尽,回到家还要照顾重病的妹妹,他们经常一言不合就吵架。病情的加重,另妹妹的脾气也变得非常暴躁,经常摔东西骂人,还故意到处吐痰,母亲被气得不行,却也无可奈何。妹妹的病恶化很快,咳血量也越来越多,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默默去世。这一年妹妹十六岁。

       妹妹病逝后母亲再也不愿意提起她,也不许我们提起,母亲是真的伤透了心,妹妹成了我们全家都不愿提及的一道伤疤。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们的家庭和睦一点,也许妹妹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吧。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这样想过,也许没有吧,不然她也不会一直想要控制我的人生。母亲没有经营好她自己的家庭,没有经营好和父亲的关系,却想要我的人生按照她的想法来过。我人生的前25年确实是按照母亲的规划在走,可以后面的人生我希望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活,于是我开始抗争,像是迟到的叛逆,虽然不是妹妹那种惨烈的方式,但也伤了母亲的心,我自己也伤痕累累。

       终于熬到我大学毕业,母亲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按照母亲的要求,我进入县城一家私立学校当老师,一边教书一边准备考编。如果不出意外,我会成为一名教师,享受令人羡慕的寒暑假待遇,可惜一切都事与愿违。我独立生活的开始,即拉开了我和母亲之间的抗争序幕,因为母亲想要掌控我的人生。我签约的那所私立学校提供教师宿舍,原本我跟另外一个同事一起住两人间,可是后来母亲要求我换一个单间,因为她要搬来跟我一起住,她说她受不了父亲。母亲搬来之后,不仅管理我的衣食住行,连我的工作、我的人际关系等等统统都要插手。她会对我的同事进行一一进行点评,然后告诉我哪些同事可以交往,哪些同事要远离。我的班主任工作她也要插手,经常批评我哪里做的不好,或者教我哪个事情该怎么处理,她好像比我们大学老师还要懂得教育。我谈恋爱也要经过母亲的审核,对我的男朋友不满意,她就找我的同事给我做工作,让我放弃另外再谈,甚至自作主张找我姨妈给我安排相亲。母亲不但要管我的事情,连学校的事情她也要操心,经常跟另外一位同事的母亲一起谈论学校管理方面的问题,结果这些话传到了校长耳朵里,校长在教师大会上发脾气。校长虽然没有明确点名,但是谁都知道说的是我。对于母亲强烈的掌控欲我欲哭无泪,我跟母亲谈过,希望她能够尊重我的想法,我已经是个大人,完全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不需要她再为我操心。可以母亲根本不听,她觉得她吃了那么多苦都是为了我,我必须要听她的,不然就是不孝,并且声泪俱下地讲述她悲惨的过往,控诉父亲的懦弱无能。最终我选择了逃离。

        后来由于结婚的事情、买房子的事情、生小孩的事情、小孩的教育的问题等等所有事情母亲都要干涉,如果不按照她的想法做我们就会起冲突。我明白母亲的辛苦和心酸,但我又从心里害怕母亲。这些年我一直过得非常纠结,我想要孝顺母亲,想让她开心,可我又不敢靠得太近。我经常做这样一个梦:我在一节车厢里,车子启动了,母亲却在下面,她不要我了,我几乎每次都是哭着醒来。这个梦我从小做到大,因为从小就缺乏安全感。我清楚自己是一个心理不太健康的人,我看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希望能够找到我心理问题的根源,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最终我得到的结论是:童年阴影。至于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来治愈。也是母亲也是在用一生来治愈她的童年,结果却使这种不幸延续到我和妹妹身上。

        回望母亲的一生,命运多舛。造成母亲命运悲剧的,有时代的原因,有原生家庭的原因,也与错误的选择有关。至于母亲的性格,我你知道如果没有那些客观因素的影响,会不会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母亲已经不在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趟在墓地,她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最后又孤独地离开。对于母亲,我满心愧疚,却无法弥补,也许我将带着这份愧疚过完余生。 写这篇文章,一方面是为了悼念母亲,同时也希望通过剖析母亲的一生,来搞清楚母亲这一生凄苦的原因。对于母亲来说,也许我这样已经毫无意义,但是对我自己却有重要意义。最后祝愿母亲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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