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看了一题为《乡村打工者》的文章,不免勾起我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曾经我也是个打工妹,曾经我也深谙世事的艰辛与心酸:
1991年的那个夏天,是我人生最为阴暗的一段日子——我中考二次落榜,没能考上心仪的学校,而再次被一中录取。其实,严格来说我不是落榜,是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当时我们的第一志愿是中专技校而非现在的普通高中。
这次我真的绝望了,我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再次复读了,而且也不可能去读高中,因为用我哥的话来说就是:“女孩子家家的读什么高中?高中的女孩几个能考上大学?去一中也不过是谈恋爱罢了……再说了,我们王家的祖坟还没有冒青烟呢,就凭阿清你也能考上大学?”就是我哥这番又是奚落又是嘲笑的话,彻底葬送了我继续升学的美梦。
于是整个暑假里,除了流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事情。而已经61岁的老父亲,则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想让我去当代课老师,“知女莫如父”,他知道像我这样的女孩是不适合去打工的,他知道我从小就爱读书,除了书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他又无法说服顽固的哥哥让我读高中。
可是都过去大半个暑假了,父亲也没能找到一所能让我代课的学校,天天听着父亲的唉声叹气和哥哥的日复一日的奚落,我豁出去了——跟随村里的大人外出打工。虽然父亲有万分的不舍与无奈,但年老的父亲也无能为力,只能老泪纵横地送我走。
我清楚地记得,就在我和村里的一个婶子来到她家的那个晚上,她还带着我去做最后的“一搏”。原来她早和我父亲商量过这件事了,只有我还蒙在鼓里——他们想让我嫁给他们村里的一个男孩,前提是他们要供我读书。
这件事虽然很荒唐、很可笑,但是我深深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几乎所有邻居都知道阿清我是个好学上进的女孩,他们都不想我就这样去打工,而失去应有的大好前程。
于是婶子就把我带到村里那个富人家里去游说。婶子认真地向他们承诺:“只要你们肯出钱供阿清读高中、大学,毕业以后阿清就一定会嫁给XX。真的,你们一定要相信,阿清一定能考上大学的,而且阿清也是个很懂得感恩的人。如果你们信不过我们,我们可以立下字据为证。”
婶子她都把字据都准备好了,上面还有我父亲的签字……
也许这是阿清我这辈子经历过最为荒唐的一件事,但我真的不怪他们,我不怪父亲的违心做法,不怪婶子的荒唐,更不怪那家人没有答应我们的要求。我只怪自己的命不好,没能出生在一个好家庭。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就和村里的几个小姐妹们一起出发了,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我们转了一次又一次的车,经过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来到了我们打工的地方——福建泉州一个叫水头的地方。
一到水头,就开始下大暴雨,而我们几个小女孩就挤在一辆没有车棚的三轮车上。三轮车走了很久很久我们才来到一个很偏僻的小山坡上,婶子告诉我们:“这就是你们打工的地方了,好好干吧。”
就这样我开始了长达15天的打工生涯。那是怎样一段炼狱般非人的日子啊,如今都过去整整25年了,一旦想起来我依然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那是个花生加工厂,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发芽、发霉的次品从众多的花生中挑出来,然后让老板验收、验收合格后过秤,100斤挑拣干净的花生2元钱。
那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啊,尤其是对像我这样已经高度近视的人来说,我每天只能挑拣2、3百斤的花生,而且是从每天的凌晨5点一直干到晚上的12点钟。因为近视,因为从来没有做惯事,我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痛的,即使是躺在床上也备受折磨,我甚至连头都无法伸直睡觉,因为脖子酸。
身体上的累慢慢就适应了,最难熬的是晚上时间,大人们都在夜里9、10点左右吃夜宵,而囊中羞涩的我,只好默默地呆在一边拼命地低头挑拣花生,以阻挡厨房里飘来的阵阵饭菜的香味。
我们那时的标准伙食是——早晚都是稀饭,只有中午一顿才是干饭,而且是20、30个人一起吃饭,而胆小怕事的我总是还没有吃完第一碗饭,大人们已经把锅里的饭都吃光了。所以每天晚上我都饿得睡不着觉,但是我什么也不敢说,我只能在睡前大口大口地喝着厨房里的井水。
那样又苦又累甚至处于半饥饿状态的日子过了好几天,我真的快支撑不住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我见识了作为一名打工妹无法述说的委屈与不幸:
因为我们那个厂子的钱很少很少,即使是大人,每天工作17个小时也只能赚10块钱左右,更别说我们这样半大的女孩,我们赚来的钱除了吃饭就没有任何的结余了,所以我们每天的菜就是榨菜(饭一起吃,菜吃自己的),一天三顿都是榨菜。
有一天晚上,有2个女孩终于忍受不了这非人的待遇,她们出逃了——因为钱太少,老板根本招不到工人,所以我们是只能进不能出,他们不让我们外出,更不许我们找别的工作。
但很不幸的是,她们还没有跑出后山的那片树林就被大老板、二老板和他们的大狼狗给“抓”回来了。真的是活生生地抓回来,然后当着我们所有工人的面用鞭子劈头盖脑地打,很快2个女孩就遍体鳞伤了。
我清清楚楚记得,其中有个女孩的头发很长,他们就一次次地把她的头发踩在地板上,然后恶狠狠地把她的头一遍遍地撞向墙壁!女孩每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都把我们的心给扯碎了——这就是我们的老板,这就是我们打工妹血淋淋的命运!
其实我做梦都想逃离这样的地方,我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是我一想起那个晚上的所见所闻,就不寒而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二老板(她们都叫他“蔡二狗”,因为老板姓蔡)对我很好,也许是因为好心的老乡早把我的一切告诉了他,也许是他发现我真的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吧?因为老乡们挑拣的花生,二老板总是要她们一遍遍地返工,有的时候甚至要第三遍他才肯过秤,而我的他总是随便看看就让我过。
更让我觉得欣慰的是,他甚至会帮我抬花生去过秤。因为每一大麻袋的花生都是200斤,这样的重量对2个只有17、8岁的女孩来说,简直就是要命了。所以,每次我们只能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地拖着它去过秤。但是只要我们二老板在,他总是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帮我抬而让我休息。
这样的苦我都忍了,我知道当时的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否则我也不会这样背井离乡去打工,最要命的是每天晚上那美妙的梦境像魔鬼一样吞噬着我仅有的意志——我每天都梦见我在校园里读书,和昔日的老师、同学打闹玩笑,我几次都梦见自己走进了一中的校门……
而一梦醒来的我,依然要开始日复一日的繁重的、甚至忍饥挨饿的工作。
当我把这里的一切写信告诉父亲时,我年迈的父亲哭了,他当着家里所有的人面哭开了:“不行,我要让我的妞读书!无论如何我也要让我的妞读书,如果阿麟(我哥)坚决不答应从家里拿钱,那么我就是卖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要让我的妞读高中。”
第二天早上,我的父亲就踏上了漫漫的借债长路,这债一借就是整五年啊——从我读高中的第一天开始,直到我大四毕业为止,只有我读大二、大三做家教的那两年除外。
要知道在1991年的夏天,我父亲已经是61岁的老人了。
正是父亲的决断和勇气,为我15天永生难忘的打工生涯画上了句号。正是父亲的一再倾其所有的奉献才有了我的今天——阿清我终于吃上“皇粮”了。阿清我终于能够不再像我们的奶奶、妈妈、姐姐她们一样背朝黄土面朝天地干农活了。
父亲啊,如果没有您当年的果断,阿清我何以能用键盘痛哭流涕地敲下我对您无尽的怀念?父亲啊,阿清我何时才能偿还您那无条件的宠爱与偏袒?父亲啊,我如何才能报答您对我无私、无怨、无悔、无尽的付出呢?
父亲,我最最亲爱的父亲,您可听见我句句泣血带泪的呼唤?!父亲,即使我穷尽这世上所有的词汇,也无法写完我对您永世不忘的的爱恋与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