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三十年前。
八几年的老鞋铺里,我当时是这家鞋铺的女伙计。企业工厂化来临,像这种鞋铺的生意,已经很不好做,我成日的工作也不过是做做打扫,帮掌柜看看店。
这天店铺里来了个姑娘,一开口就要定十双老布鞋。我本是一时好奇,直看着她,却不巧识出她的样子。
千夫百面脸,鬼眼玲珑心。
大概从百年前始化出的一种新生物,不老不死,也不生不灭。但除此,他们再无异于常人,不会变化,也没有什么法术。只是生命很长,仅此而已。
我当时识出她,不过依着同类间一种气味。常人不知,可我一眼明了。
那时我一百二十岁,从未见过和我一般活得长久的人,也并不知道身边还会有我这类的存在。
她很漂亮,梳着当时时兴的头发,五官端正精巧。她一说话,便让人觉得鬼马精灵,活泼得很。
“老板,我定十双四十三码的老布鞋,款式要最好的,这是定金,剩下的等做好一并付给你。”
她欢乐地说着,把钱放在柜台上,并没有认出我。
我让她记下她的住址和姓名,告诉她三天后来取。于是她走出门去,消失在店铺口。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后来很多年间再也没有见过。那十双老布鞋做好后没人来取,掌柜的让我循着地址去送,却已经人去楼空。
纸上总是有她的字迹,炭笔记下的,好多年前的繁难字体,一笔一划写着:老東街巷子樓三十號,方蕪。
再遇上她已经过了二十年。社会不再是当年那个社会,经济也已经有过好几个发展。老鞋铺在我见她之后不久就倒了。我总算靠着这百余年的太平磨出些钱财,在北京购了几套房,像普通人一般考了些乱七八糟的证,做了一家医院的外科大夫。
我在这二十年中有时会想到她,特色时兴的头发,一脸欣喜鬼马精灵,全然不像我这般“老态龙钟”的样子。
也没想到会在医院这种地方见面。晚上九点忽然听到医院走廊上杂乱的脚步声,这自然是平常而又反复的事情。我当夜值班,经过手术走廊时看见她站在手术室外,换了一身行头,还是当年明媚年轻的样貌,只是满脸憔悴,头发凌乱。
在这个时候,我许是想进去与她话话旧,但是么,那样一个节骨眼,又过了这么些年,我索性还是转身走了。
后来即便没有见过,也从大家嘴里渐渐知晓一些。生病的似乎是她父亲之类的——年纪那样大了,与她确实差的许多。
但是父亲么,我是没有的,她自然也不会有。
还是见到了面,于我来说,不是那样欣喜,她也并不很热衷,我却确信她依然还记得我。
因为她说:“程医生,你还欠我些东西吧。”
我样貌未做改变,这么些年了,也换了些地方和名字,她既然还把我认作老鞋铺里的老板,必定也看出了很多东西。
于是我朝她笑:“都二十年了,没有了。”
然后她讲着这一百六十年来她的经历——她比我要年长,这是我没料到的。
经历么,无非是喜欢上了几个人,然后不管不顾去追,去赶。那些书生少爷老的很快,而她却总是年轻美貌,于是总要翻迭过来的甜蜜痛苦。到那些男人死掉的时候——或者忍受不了逃掉的时候,她又变成一个人,没有孩子,没有任何能永远伴着她的东西。但是又很奇怪,明明知道这样痛苦无聊,却总要一个个循环下去,去追,去赶。
“有什么意思,这样?”我问她,她忍住先前的笑意,神色变得缓和,盯着我瞧。
“那你呢,你这样,有意思吗,程医生。”
我沉默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百四十年,从他们说的清朝开始,动动荡荡了很多年,以前总是没有时间顾及“意思”这种东西,一个人嘛,无牵无挂,也无人牵挂,所有的东西,食物衣服,一件一件自己磨过来。我什么都没有,唯独时间,多得很。
我可以去学习,可以获得财富,可以变得精通一切。但是从来很少去和人有过多的接触。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时间这种东西是不公平的,他们会死,但我不会。所以我不交朋友,也不养宠物甚至一根花草。他们不会理解,再多情,到最后换来的不过是我的伤心祭奠。
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那痛得很。
02
我认得了她那个“父亲”,在医院楼下,她推着他散步,给他掖被角。
他已经很不堪了,病态且苍老,口中流涎,左半边的手都耷拉下来一动不动。她很耐心,总是停下来,拿出绣得很精致的帕子去揩他的嘴角,然后给他揉捏腿脚,亲他的手。眼里的情意浓的化不开。
有护士从旁边匆匆走过,投过去的神色起先是赞赏,后来总要夹上些别的意味。
我从来不和那些护士谈笑,也从来不管她们背后说我些什么。但是这一回却有些不一样,总是觉着是生气的,但不能解释,于是在小护士们在那“笑谈”这“父女”俩的事的时候,便装作不经意从她们身边走过,看一眼她们。叽叽喳喳的嘴才停了下来。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那男人病症突然厉害起来,推进急救室好些时候,再推出来已经盖了白布。
我看她蹲在走廊里,将头埋进臂弯中蜷成一团,身子不住颤抖。如果我能够安慰她,我一定会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这一切总会好起来。
但是我不能。
对于我们这种人,时间算得了什么。
终于这事算是过去了,她还是欢欢喜喜的,喜欢买潮流的衣服饰品,还有各种口红粉液来抹饰自己。
“你这是不难过了?”
“总是要这样的,我还不过啦?”
“……我以为你爱他很深…”毕竟医院那天我是见到过的。
她沉默片刻,又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话,突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很畅快,直笑出眼泪,把刚画的眼线晕开。
“程芯,你是不是活得太古老了,还在光绪皇帝时吧,说的话也是那样文气老旧。”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平静下来,又莫不在意地拿起镜子对着重画起妆。
“程芯。”她叫我。
“嗯?”
“你相信有转世吗?”
转世,我不信。
如果身体死掉了,你再去看与他相似的面孔,性格不一样,行事风格不一样,连秉性善恶都没法一样,就算是转世,也不再是那个人——灵魂都不一样了,这还算转世吗。
只不过同一张脸带来的慰藉罢了。
她不相信,仍然去追去赶。她太喜欢那个男人了,那个光绪帝年间卖果子的年轻人,或者是风月场上朝她卖弄诗作的人……明明知道结局会受伤,还是要一如既往去爱,爱的痴情而又彻底。
我这个“老古板”确实不能理解。
年后,她卷入了一场风波。
事情实在又是我所不能接受的——因为一张相似的脸,她去抢别人的丈夫,一个已经和别的女人有了两个孩子的男人。她靠着年轻的脸和百般的痴缠,终于哄得男人下了决心和女人离了婚。
我看她靠在门边,纤细的中指上套了戒指,戒指大了,她一圈圈转着,把它旋下来又戴上去,仔细欣赏着。
我对她算不上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只是这回的事我总觉得有些过。
“你总看这个干什么,戒指又锁不住你们,你愿意等他老了陪他一起去么,何必拆散人家原来的家庭,你就不怕遭人白眼?”
她抬起头来微笑着看我,然后用一种淡然的语气回道:“呐,人世总是这样子的,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规矩,规矩总归变得很快,为这些去改变自己的心实在太蠢。我这种样子,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要活那么久,只要开心,有什么好怕的呢。”
然后她走过来,看我手中整理的医学材料,极其轻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句嗤笑。
“你总是为活着而活着?这么辗转艰辛不累吗?你不过也就百来岁,何必把自己搞的老气横秋?”
我一晌无话。仔细一想,却觉得这百余年坚持下来的是非准则,在她的话里,都变作粉尘泡沫,是愚是蠢。
她搬离了以前那个老房子,住进男人家,家中有两个小孩,她日益照料着,权当弥补自己不能生养的缺憾。
日后怎样,我不得而知。
03
医院很忙,快放年假的时候,来看病的人骤然增多,无论怎样调班,人手总还是不够,我已经连续上了半个月的班。
这些来看病的很多是年轻人,车祸摔伤的居多。于是小护士们又有了谈笑的对象,二十几岁甚至以上的大多是这个样子,谈论别人相貌,再是家世,再来就是不着边际的八卦。
“406病房那个么?……咦……真是长的好,又高…不过听说年纪有三十了,真不显……”
“长的年轻有什么用,还是看气质,有些长的年轻,但气质一看就是三四十,你们看那程主任……”
然后是一阵压低的笑声。
小孩子的玩笑与心性,很多年以后变成猜疑与多事,这是很多女人都逃不过的一关。
406的病人是一个男孩,或许我不应该用这种老气横秋的语气来形容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但是事实上,一百四十对二十八,并不为过。
他总是很热情地在病房里叫小护士们妹妹。叫我叫程医生,或者姐姐。他不算个稳重的人,如果方芜在的话,可能会和他聊上一两句,然后大笑,又或者,他们能够彼此吸引。
可我并不需要。
开始是拒绝留任何联系方式,之后将留在医院备注的号码换掉,最后直接从医院辞职,搬回另一个住址。
夜里方芜给我打电话,笑我“怂得不行”,又说我绝对会动心,她见过那个男孩,确实很特别。
两个一百多岁的老妖怪,谈这些终还是要离去的,有什么意思。
方芜还是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孩子被带得很好,我总认为,她这几十年总该会是快乐无比的。所以就算她带着一身伤夜里来敲我的门,我也没有细问她任何东西。她换了我的睡衣与我躺在一头,手臂上青青紫紫的痕迹遮不住,她不说,我几度开口却也没问。
她和我聊天,聊这几年她是怎样的快活,然后她开始唱歌,唱的都是晚清古调,我很多年都没有听过这样正宗的调子,用的是南方哪里的古音,我竖起耳朵来也听不出个分晓。
然后她问我:“你有没有烟?”
我一愣,她原先是不会的,如今怎么……我老老实实告诉她没有。
然后她伸手看了看她的戒指,说道:“烟这个东西,我还不会呢。早先我说过,这规矩怎么变,有些东西还是不能变,特别是身体要爱惜,我们虽然不死,但是烟酒这种东西总是会使我们变得不美,早时间她们要裹脚作美态,这可要伤身体,我便不干。”
她到另一头去看我的脚,看到是完整的,便笑了:“我还以为你这世事做古态的老古板也已经顺了那潮流,还不错,不蠢。”
我有些不高兴,她看出来,然后转移话题似的,说道:“我教你唱歌罢。”
然后她唱:“溪女不画眉,爱听画眉鸟。夹岸一声啼,晓山青未了……”
那男孩依旧是来了,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地址,从市内跑到近郊,天天如此。
于是我又搬了一次家,以躲掉这个恼人的黏虫。我只觉得奇怪,先前也有些这样的虫子,但往往厉语相向总是会退避三舍,这样不顾颜面三番五次来的,还是头一遭。
搬家之后果真清静许多,男孩没有再来。我在家里中了些植物,水仙和剑麻,长着叶子,很有生命力的样子。
过后半年方芜和我打电话,告诉我男人要和她离婚,她不能离,要打官司。我不明白清楚简单的生活为什么要过的这样复杂繁琐。但是是方芜,我便要尽全力帮她了。
她预约了律师,那天我陪她一同去,进门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我一阵头痛,几乎要逃窜。
“程芯!”他喊我的名字,然后拽住我的手臂。
“坐下吧,先把方芜的事情谈一下。”他稳住我,然后拉了张椅子让我坐下。
方芜和他谈那件事情,她只说她不能离开他,她什么苦都能受,只要和他走完这一生。
那时我想起方芜那天满臂的伤痕,我想不出那个男人除了那张和书生少爷相似的脸之外有些什么好的,值得方芜这么去做。
果真是爱的深切。
官司赢了,律师果然能言善辩,我庆幸及早搬出家去免去了和他的谈论辩驳。毕竟我没有自信能够全身而退。
但也没法全身而退了,住址电话已全然了解,此后便又像一个闲人一般整日游荡过来。
方芜给了些箴言:莫陷莫忘。
我一百来年不曾交历过朋友抑或爱人,终究在此一败涂地。得益于她。
04
我还是在一家医院做大夫。欲躲的躲不过,该从容走的路就从容走。
律师问我为什么要做医生,我没有告诉他,是因为我活得太长了,迎来送往了许多生死,简直有点像奈何桥边的那个老太婆了。所以医院这个地方,生来死去,本来就该是我待的地方。
我不想告诉律师这些,毕竟他觉得我同他是一类人。那就这样吧。
方芜那边情况依旧不好,婚没有离成,男人依旧打她。她有时来这边,但从不过夜,脸上依旧是高兴的,看不出一点点委屈。
我看不懂她,律师就说,谁也不懂方芜,她自己觉得好,便好。
我怕将来有一天我和他也会这样。于是我小声对自己说:
“莫陷莫忘。”
又是年底,方芜家出了人命。
那个男人同另一个女人一起死在一间旅馆,服毒而死,排除他杀。
方芜依旧是伤心,而且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眼睛里没有了光彩,整日坐在家中发呆。家里两个孩子被男人先前的妻子接走。
我把方芜接出来安置在家中,她恍恍惚惚了几日突然像是想清楚一些东西。
“我要出家去。”
我吃了一惊,慌忙问她真假。
“是,我要出家去,我本来就不该有什么情爱,活着只是纠缠,只是痛苦。”
第二天,她央求我和律师送她去了灵观庵,离北京一天一夜的路程。一个十几个尼姑的小庙,周遭都是山,森林树木繁杂,有许多鸟叫声。但除此外,实在冷清的很,怕是一年到终也没有几个人会上来上香。
我们看她虔诚地叩首,然后跪在佛前蒲垫上,任由师太为她剃度。
两天后我和律师重回北京,我难受得紧,想起当年一个人过活的时候,仿佛要比现在好受的多。
夜里我抱住律师的肩膀,亲他的耳侧,我问他,
“如果你比我活得久得多,等我老了死掉了,你要怎么办?”
“我会把你那份也好好活着,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他上来亲我的嘴唇,然后亲住我的眼睛。
“所以如果情况相反,你也一样,好吗?”
我终于攀上他的脖颈,回应起他的吻。
陷了罢,忘了罢。
我在这天夜里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梦,梦见方芜穿着尼姑的衣裳坐在一个果摊前看一张照片,我问她照片上是谁,她说,我爱的人。
她说完,突然间换上了宽襟的清服,唱着晚清古调走远了,我去看她放在摊上的相片,相片却倏然间,变作了一面镜子。
05
五年后我们又去了一次灵观庵,庵内依旧萧然索寂,我寻不见她,问打扫的小尼姑她在哪。小尼姑回我:
“你说的是几年前入庵的尼姑方无吗?她早已经还俗了,入庵两个月不到就走了。”
庵外几声鸟叫,伴着扑棱棱的挥翅膀声,细听却好像在叫:“红尘……红尘……”
我笑起来,握紧身边人的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