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年味/年的记忆

李梦初

儿时,旧年的脚步还没走远,我就和无数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眼巴巴地翘首期盼、盼望着新年的再次到来。追逐着时间的脚步,日子一天挨不过一天似的,黑夜盼天光,天光盼明日,年的姗姗来迟,总是令人望眼欲穿。

往事历历在目。我深深记得,袁河岸边的故乡,在那个沙洲边的沙堤村,浓浓的年的香气,秋天就能闻到。田野里空旷起来,屋场上,稻禾堆成了稻山,到处晒满了金黄的谷子。母亲将新收的香糯碾成糯米,用大饭甑先蒸一缸醉人的米酒,待米酒的香气飘满老屋,她就将酒盛进坛子里封藏起来,等待着新年宴请宾客。又一个骄阳似火的大好晴天,母亲再蒸一甑香香的“米哩”,把糯米蒸熟了,先捏几个香气扑鼻的饭团给我们兄弟姐妹解解馋,再把熟米铺在大晒垫里,让它在秋天的太阳底下晒得干干的,硬硬的,然后又把它装进盎(米缸)子里储存起来。这时,所有人心里明白,春节的序幕已经拉开,父母们正在为春节储备物资,这些“米哩”,是为春节制作“糖片(通称冻米糖)”做准备的。

很快告别了金色的秋天,转眼又熬过了漫长的隆冬,眼望着春姑娘的气息徐徐而来,春暖花开的日子指日可待,可还是不见年的影子。我的心里急不可耐,时时翘望着那个美好的日子,不断地问父亲:“什么时候过年呢?”不断地问母亲:“怎么还不过年啊?”不断地问小伙伴:“还有几天过年哪?”漫长的日子,渴望得让人夜不能寐。

这时候,我看见母亲镇定自若。她每天象蚂蚁搬家一般,千方百计,一点一点地筹备着过年的东西。寒冬里,新年的衣衫全在母亲的手上,她没日没夜,一刻也不停歇地纺纱、织布、纳鞋。数九寒天,北风呼啸着从村子上空穿过,如鬼哭狼嚎一般,我家寒风肆虐的板壁屋里,却长夜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已是半夜,全家人都上床取暖了,孤灯却映照着母亲孤独的身影。在屋的一隅,她眯缝着眼睛,忘我地穿梭引丝,不停地为我们织布。“织布,哐!织布,哐!……”古老的织布机哐当、哐当、哐当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循环往复,经久不息。很晚,很晚,母亲累了,她伛偻着苍老的腰,自己轻轻地捶一捶,才依依不舍似的,拖着疲惫的身躯倒床睡去。

整个冬季,母亲织了好几丈布,她把它们送到镇上的染坊里染成蓝色,或者靛青色。


然后是裁缝来了。晨光熹微中,师傅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带着徒弟,挑着机具进了门。母亲预备了一桌好饭菜,有酒有肉,高规格地招待他们。他们忙活了一天或两天,用母亲织就的布,为父亲、为我们六兄弟,还有一个收养的姐姐,每人做了一身粗布衣衫。收工时,望着那些崭新的衣衫,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可母亲的脸上却满是憔悴。那时我们不知道,我们过年的衣衫她都预备齐了,却唯独没有给自己做一身。待到夜幕降临,裁缝走了,她在暗黄的灯光下,小心地把一大堆衣服锁进衣柜里,预备到年三十晚上拿出来穿。

年的脚步的的确确是临近了。一个充满阳光的早晨,母亲拿一个废旧的木盆或簸箕,垫上一层纱布,撒上一层麦粒,浇足水,再盖上一层纱布,放在阴暗的角落里。那是在发麦芽。麦芽长到几厘米,鹅黄鹅黄的,父亲就到菜市场挑回一担红薯,洗得干干净净的,开始准备熬薯糖。

已近年关,虽然有忙不完的事,母亲还是趁天色微亮就起床,在厨房里将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薯放在大铁锅里煮。大火烧起来,铁锅里的水由冷变沸,直至翻腾,慢慢地,红薯浓香四溢,等全部都熟了,烂了,母亲又马不停蹄,架好木桶,立即把红薯和水一起舀到一个纱布袋里榨,用手工榨出薯汁,接着滤净,再将滤净的薯汁添入麦芽,放到大铁锅里熬。那个铁锅特别大,能盛四桶水。我坐在灶前烧火,拼命往里加柴,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烤得我的脸红扑扑地,直冒细汗。薯汁渐渐沸腾起来,翻滚着、翻滚着,然后变浅,再变浅,然后冒泡,再冒泡,一锅玉色的薯糖就熬成了。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我望着色香诱人的薯糖垂涎欲滴,真想吃几口,母亲却又将它盛进巨大的钵子里藏起,等待切糖片使用。


腊月,送灶神的日子,本来要举行一些仪式的,可那是特殊的年代,古老的祭神仪式没有照例进行。春节的物资还没有备齐,凌晨两三点,天地一片黑暗,父亲就扛了扁担,沿着乡间的羊肠小道,到三四十里外的山里打柴。小道上,前前后后都能听到人的脚步声,还有嘤嘤细语。他们都是去打柴的人。父亲在山上用篾扒扒了一担松毛(松树上的落叶)挑回家,第二天清晨,他将金色的松毛放到灶前,这是要炒“米哩”做糖片了。

松毛是炒“米哩”的最好柴火,丢进灶去,嗤嗤,蓬,火就燃烧起来,很旺,但燃烧的时间短。松毛进了灶膛,滋啦啦火光闪耀,不一会就烧完了,火势退下来,接着再丢一扎松毛进去,这样,不易将米哩炒黑炒焦。母亲把米哩搬出来,又搬出一个破坛子,里面是反复使用的细河沙,将细沙倒进锅里,待河沙烧滚烫了,她就抓一把米哩丢入锅中,迅速用锅铲翻,随着锅铲嘁咖嘁咖的声音,米哩瞬间就爆翻开来,变成白白的爆米花。才翻炒几下,锅里瞬间一片白,眨眼间,母亲将爆翻的“米花”铲进竹筛子里,不断地摇啊摇,筛掉沙子,将爆米倒进篾箩里去。

炒米哩要炒一整天,晚上就是“切糖片”。

切糖片必须由父亲操刀。那是技术活,要掌握好火候。搬出盛薯糖的钵子,舀几勺倒进锅里,用松毛火熬开。火不能太急,急了,糖里的水分熬得太干,谓之过火了,切出的糖片不粘,容易松散;也不能太软,火软了,糖片软软的粘在一起,不能成块成片,放进坛子里,很快就会粘成团。成团的糖片不脆不爽,口感很不好,过年拿出来给客人吃,也不好看,还可能被客人说手艺差。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系了围裙,拿着锅铲,指挥我烧火。糖在锅里小心地熬,父亲不断用筷子把薯糖挑起来,用指甲弹一弹,看看丝长还是丝短,丝太长了,证明火候不到,还得一两把细火,如果弹出来的丝不长不短正合适,证明火候正好,得赶快把松毛火熄了,迅速将爆米花倒进锅里,再在锅里快速拌匀,让薯糖渗进爆米去,用手捏一捏,团团的,松开手又不粘不散,就拿铁勺舀起来,倒进案板上八仙桌大的木框子里。这时,父母带着我们手忙脚乱,迅速将拌匀的爆米扒平,再用木滚子使劲滚,使劲压,滚紧了,压平了,拿开框子,用刀切成一条一条的糖条,再将糖条切成一片片,就是糖片了,跟我们常见的冻米糖没什么两样。咬一口,香香的,酥酥的,甜甜的,爽口极了。

每年,我们家都要做三到四锅糖片,做毕,母亲把它们装进大坛子里,置于楼上。因怕我们无节制地猛吃,她就藏一两坛放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免得来客了没啥招待。可是,我们六个男孩,不管母亲藏在哪儿,不用多长时间,哥哥们都能找到它,还不等过完年,糖片都被吃得所剩无几了,母亲只得再将剩下的糖片转移到别的角落。


大约是腊月二十八九,生产队杀了一头猪,每家分一点肉。也有养得有肥猪的人家,队里再征一头杀了,母亲再去砍八斤十斤的。到了年三十,母亲把猪肉切开,将所有的骨头一股脑儿倒进锅里,再加进海带,生姜之类,用铁锅放到煤火上熬,熬几个钟头,家里尽是氤氲的香,弥漫飘散。早晨起,爸爸写春联,我们贴红纸(春联),到了傍晚,春联贴完了,母亲让我们每人端一碗海带骨头汤吃,喝一口,嗨,那个鲜呀,那个美呀,真是无法言说。这时候,我们感到快乐无比。

想起一篇《芋老人传》,说的是一书生进城赶童子试,过芋老人家门口避雨,落汤鸡一般,且饥肠辘辘。芋老人让妻子煮了一碗芋头给他吃,他吃光了,觉得无比鲜美,以为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当年,我吃海带骨头汤也是这个情形。

夜色苍茫,迎接新年的爆竹开始响起,酝酿了一百八十个日日夜夜,我们千呼万唤,新的一年终于盛装而来了。

浸淫在酒肉飘香的氛围里,我和兄弟们拼命地想吃糖片,拼命地想吃肉。母亲开恩,饭菜上齐了,摇曳的灯光下,我们全家九口人围在八仙桌前,端起大碗吃年夜饭。秋天酿好的酒,母亲舍不得拿出来自己吃,我们就不喝酒,大家或坐着,或站着,风卷残云一般,将饭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吃完了,兄弟们抹一抹嘴,还想吃,可是不能了。春节里,十几二十斤肉,一坛子酒,剩下的一点糖片,要等客人来了才能拿出来吃。

接下来,传统的守岁虽然免了,但我们还等着穿新衣服。

夜深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母亲烧好了一大锅温水,吩咐我们洗脸、洗脚,剪赃指甲。永远记得那一刻,我们压抑着内心的欢喜,把手脚放在热热的温水里,洗得干干净净的。欢乐的时刻终于到来,年的氛围陡然肃穆。暗黄的灯光下,我们很乖很乖,轻言细语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没新衣服穿。我睁大眼睛,看着母亲将我们的衣衫码在凳上,嘱咐我们换新袜子,穿新鞋,着新衣服。全身焕然一新后,我们精神昂扬,喜不自禁。这时,母亲又小心翼翼的从衣服的最底层拿出压岁钱,笑眯眯地发给我们,虽然只有三毛五毛,哥弟几个心里还是很高兴很满足,盘算着,好好留着,过完年,再慢慢买糖吃吧。

美美地进入梦乡,美美地一觉睡到晨光初露。睁开眼,大年初一到了。排山倒海的爆竹声波涛般席卷而来,一浪高过一浪,我和哥哥弟弟慌忙穿衣起床。天还没大亮,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起来了,一群群追着爆竹的声音,从村东追到村西,从村前追到村后,簇拥着去人家门口捡爆竹。那时的爆竹都是土法制造的,总有一些没点燃的,散落在爆花之中。我们在爆花中捡啊捡,总能捡到不少。

太阳出来,阳光明媚。穿着新衣的孩子们汇聚在禾场上,点燃捡来的爆竹引线,甩上空中,蹦、啪,零零星星的爆竹炸开了花。整个上午,此起彼伏的爆竹在村子四周炸开,纸花飘散,硝香扑鼻,孩子们咧开嘴,眉开眼笑,一片欢腾。

······

岁月悠悠,记忆不老。如今,当我们“衣锦还乡”欢度春节,古老的乡村里却再也不见米哩,再也没有糖片,再也没有裁缝,再也不用等到年三十才穿新衣服。端一碗海带排骨汤来吃,往日的味道全然不见。

《芋老人传》中的书生后来做了宰相,每天饫甘餍肥,腻了。某日,想起芋头的味道,找来芋老人和他妻子再做一碗,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如今,我们所吃的鸡鸭鱼肉,味道也全不一样了。

【羽西】X简书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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